《十里稻花香》山水序

32、选择

　　小满见金一贴和柏年进了温柔乡，双手合十，祈祷妞妞和姑爹平安。闰氏一边揪心自己的钱，一边使劲拉帘子挡住车外的红粉客人。

　　骡车就停在花柳街街口不远，逛窑子的客人三三两两从车旁经过，闰氏生怕叫人瞧了去，传出去儿子名声受损，过了有两盏茶之久，闰氏对小满道：“阮家就在这附近吧，咱们去那儿等。”

　　小满今天来一是为了妞妞和詹贵，二是惦记锦良没去书院。妞妞的事可以暂告一段落，而锦良……小满想金一贴虽对这带比较熟悉，一时找不到她们定会着急，掀帘子对街边卖烤红薯的婆婆道：“麻烦您个事，待会儿见着金大叔，就说我们去阮家了。”

　　街上做小生意的人大多是梧桐周边村子里空闲的农人，金一贴这个赤脚大夫走遍十里八乡，周围的人都认识，婆婆爽快地答应下来。小满便吩咐车夫，载着她和闰氏去阮家。

　　骡车没走几步便到了阮家，袁叔开门将二人迎进去，闰氏不记得上次来阮家是什么时候，只是这般落魄实实超出了她的想象：三间瓦房褪掉光鲜，湿黑腐朽，破败不堪，院子里散放着竹簸箕，里面晒着密密麻麻的萝卜干。烈日当空，萝卜味儿四处弥漫。闰氏眉头紧皱，掩住口鼻，后悔自己怎么不待在骡车里。

　　小满听袁叔说阮老爷昨夜急病，吓得一个箭步奔进屋子。锦良拿着本《史记》，将书里的故事将给阮老爷听。门响声打断了锦良的声音，二人抬头见是小满，锦良有些意外又有些暖心，“你来了。”

　　来了。小满走到阮老爷身边，瞧着他眼窝凹陷，脸色灰白，他不该是这个样子。小满忽然想起了去年元宵的时候，他神采奕奕拄着拐杖，带着自己和锦良上街看花灯。那天人山人海，他心情很好，指着街上的灯告诉他们这个叫什么名，那个出自哪个之手。后来他孩童心起，叫锦良去买王婆的元宵。等锦良一转身，他便拉着自己偷偷躲到背光出，他说锦良太稳重，太无趣。小满记得他说那话的眼神，熠熠生辉，充满了骄傲和期许。锦良果然找不见他们，举着两碗元宵，在人流中焦急地张望搜寻，一遍遍叫着他们的名字。有人撞了下锦良，滚热的汤水泼在锦良的胸口，他竟豪不自知。小满记得她的惊呼声还未出口，他已经急急忙忙现身。

　　“傻小子，我们在这里！”

　　后来，他悄悄对自己说，“锦良把心埋得太深，把责任看得太重。你记得让他轻松点，快乐些。”

　　那些言犹在耳，他却憔悴清减，不复当初。小满想到院子里晒满的萝卜干，心底酸楚，“爷爷，小满来看你了。”

　　“来了就好！”阮老爷在锦良的协助下撑起身体，想要伸手摸摸她，却使不出半分力气。小满强笑着拉起他筋骨俱现的手，嗔怪道：“你一定没听锦良的话，没有好好吃饭，好好保……保重自己。”小满侧头眼泪蹭到衣襟上，再抬眸的时候，满眼欢笑，悲伤全无。

　　阮老爷喘气笑着，挥手道：“他的话不中听，我喜欢听你说话。小满啊，我听人说你自己养家了？这个好！”阮老爷竖起大拇指，虚弱道：“比锦良强，比我……也强。”

　　锦良伸手给阮老爷掖起被角，劝道：“你再躺下歇歇，养好了精神再同小满说话好不好？”

　　闰氏站在院子里局促不安，觉得这不好，那也不好，捂住口鼻进门探病，屋子里的药味怪难闻的，闰氏差点犯恶心，瞧了眼床上的阮老爷，花容失色，惊呼道：“阮叔叔，你咋成这副样子了。”指着锦良好心道：“阮侄子，都这样了，快去请个好大夫来细看！迟了怕来不及。”

　　锦良再好的脾气也禁不住闰氏一惊一乍没得分寸的话语，当即冷下脸，冷语道：“大婶婶请出去晒晒太阳！”

　　“锦良，说什么呢！”阮老爷看了眼无地自容的小满，大度道：“大侄媳，多谢你来探病。我这把老骨头，看不看都是一样的。”

　　“爷爷——”小满和锦良异口同声，哪怕希望渺茫，他们都不愿意阮老爷自己先放弃。

　　闰氏自悔失言，讪笑着说了两句安慰话，屋里另外三人都不搭理她，搞得她矗在原地尴尬的很。正在这时，金一贴和柏年两人丧着脸进来。金一贴一见阮老爷的模样，习惯性地伸手探脉，心里明知不好，面上笑着安慰：“老家伙，不妨事。我来给你开药，准保没事。”

　　锦良似得了救星一般，急急摆出文房四宝，请金一贴下笔。

　　闰氏瞧了眼他们身后，并没有詹贵和妞妞的影子，急道：“人呢！你们不是拿钱去赎了吗？人没回来，钱呢？”

　　小满光顾着为阮老爷伤心，听见闰氏的话，再看柏年表情不善，直觉不好，想问，又怕阮老爷跟着操心，白白添三分病症。

　　金一贴今天对闰氏的火气一直没减，三两下写好药方，喝道：“叫什么叫，老子还欠你钱了不成。这屋头两个人辈分比你高，你冲谁吼呢？我到要上你闰家去问问，这女儿是咋教的！目无尊长，大肆喧哗，败坏门风……”

　　金一贴噼里啪啦嘴里四字成语连珠炮似的，炸得闰氏一愣一愣，小满等人还没见他这么凶过，张口结舌看着他双唇一张一合，快速翻腾。

　　等到回过神来，几人已经离了阮老爷的屋子，闰氏委屈地顶着日头站在院坝里，一句话都不敢回。袁叔躲在门后，掩嘴直笑。

　　金一贴打败闰氏，长长吐出一口气，瞧着身后三个小辈，伸伸胳膊，揉揉脖颈，谦虚道：“游医的时候跟着那些村子里的泼妇学的，只学会了三分，对付她，足矣。”

　　柏年对他的战果毫无兴趣，“虎子提的条件，你先讲清楚。”

　　金一贴的脸瞬间垮下，瞧了两眼锦良，欲言又止。小满急问：“到底还要什么条件，不是说五百两放人吗？难道涨价了？还是妞妞……”

　　柏年扬手打住小满胡乱的猜测，金一贴不忍地看着锦良，开口道：“他让你带钱去。”

　　“去呢？”
　　“温柔乡！”

　　锦良猛然睁大眼睛，瞧着金一贴，似不敢相信他嘴里之言。小满慌道：“大叔莫不是弄错了，锦良怎么能上那个地方？他若是去了那里，还怎么参加下月秋闱？”

　　金一贴难道不知道大齐一向看重读书人的名节，选才讲求洁身自好，操守清华。锦良若是去了温柔乡，传扬出去，他于名声有污，到时候锦绣前程，不过大梦一场。金一贴一脚踢在墙根上，他有什么办法。虎子经了上次的事，他们俩的面都不见。金一贴第一次对着个小辈讨好卖乖，虎子趁机羞辱二人几句，待找回了他在金家丢掉的面子，才慢悠悠地说要让锦良带着银钱上温柔乡。他们俩好说歹说都不济事，后来屋子里传出虎子的喝骂声，以及妞妞细弱的哭声，吓得他们两人片刻不敢耽搁，直接上阮家求救。

　　闰氏听金一贴讲完，心里活络一番，锦良上妓院，于明礼而言，不是少了一个劲敌？她赶忙凑到几人身边，掏出帕子哭诉道：“锦良，别说詹贵是你亲姑爹，只说妞妞才一岁不到，抓在坏蛋手里，还不知要遭什么罪。她可是你和小满的亲妹妹！锦良，呜呜，你当人哥哥的可不能放着不管啊……”

　　“大婶婶，你闭嘴！”小满怒瞪着闰氏，前后态度七十二变，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自己儿子。锦良就该去吗？放着陆家伯伯婶婶不出面，要他一个名分未定的孙女婿搭上自己的前程，绝不可以！

　　闰氏吼道：“行啊，他不去。你带着妞妞的尸体回去见你亲姑妈。她为了你们三房，在一干长辈面前争强，别个都说陆家嫁出去的女儿想娘家的钱想疯了。你姑妈为你搭上自己的名声，你就这样回报她，你……啊！”

　　闰氏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小满，她竟然扇了自己耳光，旁边三个男人目瞪口呆，瞧着这只平时温顺的花猫瞬间变成了只母老虎。小满厉眼如刀，紧逼到闰氏面前，咬牙切齿道：“婶婶说这话，究竟是说小满不孝不义，还是为了你自个儿。婶婶心里比谁都清楚！何苦这样假仁假义，小满都替你臊得慌！锦良要怎样做，是他的事，婶婶无权置喙！”

　　“小满。”一直不发一言的锦良，将她拽到自己身边，“再说下去，你在梨花村如何立足？”

　　“我……”锦良的眼光让小满担忧害怕，她明白他的为人，绝不会放着妞妞不管。

　　锦良凝神看着小满，想起陆老爷丧礼时，她抱着妞妞给自己看，那么小的孩子粉嘟嘟的离不了人。而虎子，锦良的思绪回到江家，那个人的眼中是毫不遮掩的贪婪和野心，他还叫小满离虎子远些，只是没料到麻烦自己找上了门。锦良忽然想起一事，问金一贴：“他只要我去？一个人？”

　　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锦良沉郁道：“让我想想！小满，陪我去厨房看看药煎好没。”语毕，拉着小满去了厨房。

　　闰氏怕锦良拒绝，吼道：“妞妞的生死掌握在你身上！你……”
　　“你给我闭嘴，再叫，老子马上到闰家去！”金一贴气得胡子都歪了。

　　柏年瞧着两人的背影，静默无言。原来这天底下还有人同他一般，背负这么多的不得已。

　　锦良拿帕子垫着，将药罐中的水倒进碗里，“你上次没说的话，我等不到你想说的时候，现在告诉我。”锦良虽对小满说着，可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黑乎乎的药水在白色瓷碗中波动，虎子指名要他去，其中的蹊跷只有小满能给自己答案。

　　“我……”锦良紧抿着唇，浑身上下透着疏离，小满害怕，走到他身后紧紧环住他的腰，头抵在他宽厚的背上，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小满心是安的，“锦良……”怀里的人转过身来，看着她的眼睛，不容置疑道：“他叫我去，和你有关。”

　　和她有关吗？小满不知道，她不明白虎子为何要迫害锦良。他都已经失去了那么多，虎子还想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我不知道，锦良。”小满喃喃道：“我不想对你说的那件事，是他，他曾经……”林子里的一切浮现在眼前，所有的无助和伤感，以及她不愿意面对的一切汹涌而来，压得心口沉甸甸地疼痛。这一句话出口，她在他面前保有的美好，会不会一去不复返？

　　他从来如此，一旦坚持，自己根本没有任何退路，小满眼泪划落，锦良的表情是从来没有过的沉郁，那般陌生，她莫名地害怕恐惧，“他……呜……”

　　“别说了！”锦良捂着她的嘴，何必逼她，这么多年的相处，她对自己无微不至，知无不言，而今如此难以启口，他哪会猜不到，从来没一刻怨自己对她如此了解。锦良将小满的头压到自己怀里，一边是他做了十五年的梦，一边是他割舍不下的人。“别哭了，妞妞还等着咱们。”锦良推开小满，头也不回地去了阮老爷房间。小满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眼泪哗哗地流，旁人不知道他为这场秋闱付出了多大代价，她还不明白吗？父亲的遗言，祖父的期盼，老师的期许，还有十五年来日日夜夜忍受的白眼和轻蔑。锦良，对不起……

　　阮老爷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孙子，颤声道：“既然选择了，就去做。人命关天，你是她哥哥，总不能放着不管。”

　　“爷爷……”

　　“锦良啊！”阮老爷吃力地抬手，摸着孙子的头道：“人生在世，总有那么些不得已。你还年轻，不走仕途，还有其他的路。爷爷和你爹，只望你平安喜乐。你爹临死说的那些糊涂话，别放在心上。咱们阮家人做事，首先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