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稻花香》山水序

33、对决

　　一步，“锦良，为父平生一大憾事，是不能如你二伯那般青衫落拓，求学问名……”

　　两步，“锦良，夫子有生之年得徒如斯，幸甚至哉，余愿足矣……”

　　三步，“如果我是你，定当发愤图强，他朝去做那人上人，冤有头，债有主，让那些嘲笑你的，瞧你不起的，伤害你的人养着你的鼻息过活，这才是男儿当做之事！……”

　　四步，“锦良，咱们阮家人做事，首先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一步一脚印，一步莫回头……

　　锦良从来没觉得，这青石甬道原是这般漫长，望不见头，踏不到边。小满静静地跟在他身边，瞧着他眼神淡漠，面色坚毅，紧抿的双唇一言不发，心里的不安渐渐弥漫开来，像一只蛛网要将人生生窒息。

　　“你回去吧。”锦良顿住脚，抬头便是温柔乡醒目的招牌，头也不回地道：“别跟了。”

　　锦良……小满凝视着他的背影，想要呼出口的话咽在喉间，怎么也吐不出来。她怕，这一句出声，便是再也压制不住的悲伤，瞬间压垮那方青涩的双肩。

　　周围的红粉客人，诧异地看着门口两人，议论纷纷。

　　“咦，那不是灵山书院的锦良吗？他也上妓院？”

　　“自古才子多情，名士风流，耍的就是这个调调。不过，下月就是秋闱之期，这大才子难道连一时一刻都等不及了？”

　　“哈哈哈……没见着河东狮都跟到门口了吗？咱们来看看是温柔乡的姐儿俏，还是河东狮的功夫强！”

　　锦良在梧桐，不大不小，算是个名人，引起这般不小的轰动，他心里早就有数，虎子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

　　淡定沉稳地转过身来，双目灼灼，坚定不移，“听话，先回去。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

　　不要去！小满摇着头，蓄着泪，一个不字出不得口。妞妞是她的亲妹妹，福英是她的亲姑姑，手心手背全都是肉，偏了谁她心都不会安，人一生中怎么会有那么多没得选择的选择呢？为什么就不能痛痛快快地告诉她，怎么做才是世间双全法，不负你也不负她？

　　“我等你！”小满艰难地说出这三个字，背身站在妓院门口，她不要看见他脸上的表情，那是她心里的刺，锥心刺骨，不得安宁。等了好半响，没听到他拒绝的话语，小满偷偷转头，只看见一片天青儒衣消失在楼梯转角，淡淡的梨花香稀薄缥缈，身边再没有他暖如春风的笑，眼泪不知不觉滴落下来。

　　虎子噙着酒杯，单手撑着窗户，瞧着门口十八相送，五指根根青筋突现。何全将事情交给他来办，说到底是为了表明对他的信任以及考验他能否堪当大任，这一出唱念做打该如何上演，虎子心底早就有数。金一贴同柏年上门，他本来可以放人，可脑子里鬼使神差地就想到那个晚上，红灯酒绿下，一身儒衣，清朗如风，即便站在魑魅魍魉万丈红尘的花柳街边，依然清贵出华，风流不改。

　　明明就是个伪君子！虎子回头，看着从容推门进来的儒衣书生，更加确信自己的想法认知。

　　锦良端起桌上的彩绘春宫壶，随手给自己斟了一杯浓香茶，撩起袍角从容坐到圆锦凳上，“江兄弟的待客之道实在让人不敢恭维。”锦良抿了一口茶，浓香满口，实在比不上淡远幽香的清茶，“既然人已至，有什么条件但说无妨。”

　　他该是如金一贴一般对自己低声下气，凭什么这般淡定？虎子恨透他脸上漠然的表情，定要撕毁这副可恶的嘴脸，“哼！”虎子夺过茶壶，怒道：“茶侍友，酒待敌。我与你，还没到以茶会友的地步！”

　　锦良无所谓地举手一请，“烈酒也无妨！”

　　虎子将茶壶重重地搁到桌子上，瞪着锦良，切齿道：“我怕你三杯下肚，乱了本性！”与锦良对面而坐，虎子气自己乱了方寸，稍稍理清思路，两只弹在桌沿上，得意道：“我要你千两白银换两条人命，你道如何？”

　　锦良闻言一顿，不知对方何来这般自信。虎子终于找回了场子，一文钱逼死英雄汉，何况是伪君子，歪嘴一笑，讥讽道：“你阮锦良有几斤几两我早就摸得清清楚楚。别说千两，就是区区十两你也拿不出来！别指望陆家，他们要是愿意掏钱，根本不会走到分家的路上。”锦良一言未发，虎子越发得意，讥讽道：“你除了靠楼下那个女人，还能做什么？”

　　“能做的挺少，全都是你不会的！”锦良瞥了他一眼，虎子认为那是赤果果的轻视，“如此狮子大开口，你就不怕何爷在道上信誉全失？锦良不才，江湖上的规矩还晓得那么两条。何爷的赌坊能开起来，一面是他势大，另一面是他说一不二的信誉。何爷将事情全权交与你，一是得你十分忠心，二是瞧你到底有几分真本事。只是何爷怕要失望，五分野心，三分私心，剩下两分忠心，要与不要都是一样。至于你的真本事……”

　　虎子怔怔地看着锦良，伪君子与他不过是见过一两面的陌生人，凭什么自信满满能将自己的心事猜出来？

　　“满口胡言！”虎子气急败坏，一掌拍在桌面上。

　　锦良不以为意，继续道：“你确实有两分本事，逼得我们按照你写好的剧本一步步走来。我想问你，”锦良清亮的眼中闪着耀眼的光芒，“到底是你的本事让人屈服，还是何爷的势力逼得人低头蛰伏？”

　　这句话根本不需答案，虎子在他面前高傲的自信轰然倒塌。曾经的他是梨花村一个人人喊打，避而远之的小流氓，遇上何全之后，他是梧桐镇一个借着佛光，狐假虎威的江大爷，虽然换了身行头，说到底依然是一个人人瞧不起的小流氓。旁人敬他畏他迎合他，为的是他头上有个名叫何全的主子。

　　虎子发现自己强撑起来的尊严，在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屁都不是！

　　“照此看来，何爷要在银钱方面提价，可又碍着他来之不易的好名声，于是便将这事丢到你头上。”锦良心中豁然开朗，“此事之后，江虎便是一个恃强凌弱，欺凌妇孺，邀宠献媚之人，仁义全失的你，如何逃出何爷的掌心？除了替他卖命一辈子，你还有第二条路吗？野心，哼，”锦良轻蔑一笑，“不过是天边的浮云！”

　　不是你说的那样！虎子反驳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对方一字一句，丝丝入扣，由不得人不信。他嘲笑自己天真的想拿何全做跳板，反遭跳板束缚了双脚，飞不上蓝天。是啊，如此看来，那些想要的东西可不是握在何全手里的浮云吗？

　　“那又如何！”虎子强压下被人窥破心事的狼狈，强撑道：“哪怕是何全手底下一条狗，也比你强！”

　　锦良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了下，浓香的茶水洒落出来，顺着他修长如玉的手指滑落，滴在织锦桌布上，晕开一团团朦胧的水渍。

　　“照此说来，你连我这条替人卖命的狗都比不上！你还有什么可得意的？哈哈——”虎子瞧着锦良终于泄露的心事，紧追不放，“锦良啊，我差一点儿就被你骗了。有一件事，你始终比不过我！伪君子，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虎子从怀里摸出一副月白绣花肚兜一把扔在桌上，用一只牡丹刻花簪子轻轻挑到锦良面前，“认得吗？知道是谁的吗？”

　　锦良握着杯盏的手青筋凸现，杯中的茶水荡出来，泼在月白肚兜上，梨花香扑鼻，凉透了他的心。

　　“你晓得她是什么味道吗？”虎子逼到锦良面前，嗤笑如鬼魅，“有点软，有点香，甜腻的如你眼前这副肚兜。每当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你晓得那番滋味是如何销魂，如何蚀骨吗？怎么，心里不痛快了？”

　　锦良一把将肚兜拽到手心里，用力地揉着，恨不得将之化为灰烬。原来如此，怪不得始终启不了口！

　　“我不在乎！”锦良缓缓地松开手心，月白肚兜上根根指印清晰可辨。她就在楼下等着，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等他平安归去。哪里需要在乎，有什么可在乎的？无论发生什么，她还是她，是那个把一生交付给他的姑娘，是那个坚定不移走在他身边给与他温暖和安慰的姑娘。他决不能辜负了他们相许十年的款款深情！

　　哗啦——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带起的风刮乱了一室红粉轻纱，搅乱了锦良平静无波的心湖。

　　“你来干什么！”虎子皱眉看着如玉抱着孩子一步步走进来。

　　“她哭了一天，什么都不吃！你带她回去吧。”如玉走到锦良面前，妞妞见着亲人，泪眼汪汪地张开双手，细弱的声音呜咽着，疼的锦良赶紧伸手将她抱到自己怀里。妞妞双手紧紧抓着锦良的衣领，像只小壁虎一样趴在他身上，毛茸茸的脑袋缩埋在锦良的肩窝里，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好自己。

　　锦良沉默地将银票放到桌上，推到虎子面前，“还有一个人记得送回来。”言罢，抱着妞妞头也不回地出门去。如玉两步跟上，关心道：“她哭了很久，声音有点哑，你记得找个大夫瞧瞧她的嗓子。”

　　“谢谢！”

　　如玉红着脸站在一旁，虎子怒道：“在不在乎，你自己心头明白！”锦良脚步微微顿了下，沉稳地步下楼去。虎子指着如玉，气急败坏道：“你与其喜欢别人的奶娃，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小满局促不安地站在温柔乡门口，进出的客人总要上下打量她几眼，瞧得她浑身不舒服，她又不敢走远了，害怕锦良找不到她而着急。

　　在第一百二十次往店里张望时，终于看见他抱着妞妞出来，小满松了口气，迎上去要抱妞妞，可妞妞死拽着锦良的领口不放手。

　　“我来抱她吧。”锦良抱着妞妞在前面走着，小满站在原地看着他疏离的背影，渐行渐远，莫名地惊慌害怕。三两步跑到他身边，不顾街上行人的目光，小满牵起他的手，凉意直达心底。羡慕地看着妞妞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小满突然觉得他们靠的如此近，却又突然离得那么远。

　　温柔乡厢房，如玉坐在床边暗暗垂泪，虎子赤红着双目瞧着街上二人手拉着手不避旁人，一脚踢翻锦榻，冲门外的手下吼道：“去找武家老大的人回来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