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稻花香》山水序

24、锦良

　　上午绣花下午制衣，傍晚巡视田地，顺带去找武家媳妇说些女工方面的事，每天充实而忙碌，安安静静的日子过起来虽然平淡却很幸福。

　　这天小满将要送给金一贴和柏年的衣服做好，又找出剪子来裁锦良的衣衫，想到他现在正在长个，不知道原来的尺寸还适不适合，忙放下剪子，打算先去书院送过饭，量过尺寸再说。

　　时间还早，小满想到锦良又有些坐不住，跑到厨房去搭火炒菜，打算给他做一顿好吃的早早送去。拿案板，切肉丝，择青菜，调五味，待火热油熟，将肉丝和着姜末，花椒下锅翻炒。咝咝的炒菜声混着香喷喷的肉香，引得房间里做活的柳氏轻笑，女儿大了，始终留不住。

　　不多时，小满便治好了菜，葱酱肉丝，白松肉圆再加一份炒青菜和一大海碗白米饭，拿食盒装上同柳氏交待一声，去了灵山书院。

　　一路上走走歇歇，到的时候书院并未下学，小满去了他们日常见面的小竹林，将食盒放在大青石上，旁边的桃花已谢，结了一树毛茸茸的青疙瘩桃子。小满摘了一颗拿在手中把玩，想起锦良平时在此读书练字，心血来潮，拿着小青桃子在青石上划他最近教的字，因心中惦记着墙里边的人，手底下写的字渐渐变味，等小满回过身来，满满一青石的“锦良”二字，羞得她扔了青桃子，专注等待。

　　墙里书声琅琅，“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小满在宏亮的读书声里搜寻锦良的声音，他的声音轻浅柔和，早就被如雷一般的同窗声音掩盖，但她认为自己听得见他说什么，也看得见他在念什么，“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哼，不就是仗着岑夫子对他关怀有加吗？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过是个破落户的儿子，拽什么拽。”

　　“能不拽吗？老娘都跟别个跑了，人家现在爹都有百十来个，说不定就有一个是个当官儿的呢！人家会来事啊，每天在夫子面前装刻苦，天不亮就来书院，下学了还要死皮赖脸歪缠夫子半响。和他娘一样，没脸没皮！”

　　“说的对，我就瞧不起他那清高样子，又没个资本，就知道穷装。你瞧见他前段时间穿在身上的衣服没？听说是他未婚妻做的，一个大男人小白脸似的学女表子哄票子，丢尽读书人的脸面。”

　　许是认为对方说的话好笑，一群人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小满本在注意院中的读书声，结果被几人的谈话吸引了注意力。竹林后边，书院后门处，几个穿着儒衣的书生像梨花村的长舌妇一般说人长短，只是他们说话的内容与他们的穿着打扮及其不相符。小满不用猜也知道他们说的是锦良，书院里又是破落户又是亲娘离家的，除了他再无旁人，只是他们说的太难听，阮家不是破落户，是阮叔叔英年早逝才败落的，阮嫂子也不是自己愿意丢下锦良的，是她娘家派人来强行拉走的。

　　读书人不该知礼仪，懂进退吗？怎么如此不留口德？一切伤害锦良的事都会让小满气闷，她捏紧拳头，冲那几个人吼道：“你们几个也是读书人，比村里头的流氓酸妇都不如！心眼小的连针尖都比不上！无耻小人，哼！”

　　几个书生没料到此处还有旁人，听到小满责骂，都往这边看来，其中有一个认得小满的，低声对其他几个人说道：“是那小子的未婚期，山村土妞儿。”

　　其他几人闻言哄笑起来，但毕竟碍着读书人的身份，不和妇孺一般见识，朝地上吐了几口唾沫，说笑着走了。

　　风中飘来几人的嘲笑声，“果然是一对，那小子也就骗骗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土气小村姑罢了，走走，到我家去饮酒作诗，莫辜负如此晴朗的和风。”

　　小满本想学村里骂街的泼妇同他们理论一番，结果几个人不战而败，弄得她有气无处撒。

　　怪不得锦良不怎么和同窗来往，这样的小人不交也罢，今天是自己来的早才无意中听见这番话，而锦良天天待在书院得受多少闲气，听多少酸话？他从来不对自己说这些，尽说夫子待他好，大家相处也融洽。她想他不说就等到他说的时候，可没料到这个后面掩藏着如此令人难堪的辛酸。锦良该多委屈，多难受啊？小满恨自己不早点问她，又恨他在自己面前装的那么若无其事。

　　下学的铜铃声响起，书院中吵吵闹闹好一会儿又安静下来。张婆子给明礼送饭，见到锦良，淡淡的问了声好，他也不介意，包上砚台纸笔，再卷起一本书，沉稳地走出门，将所有的蜚短流长甩在身后。

　　推开后院门，穿过小竹林，惊喜地发现小满今天来的特别早，以前都是自己在这里看书等她，今天到让她抢了先。

　　锦良努力摆出笑脸，踮脚走到小满身后，用卷成圆筒的书本敲轻轻敲她的头，没有意料中的惊喜回眸，却看见一双眼睛红通通地泛着泪光。

　　“怎么哭了？陆家又有人找你们麻烦了吗？别哭了，不值得！”

　　锦良掏出帕子，给小满试掉泪水，笑道：“还说我是猫，自己才像只花猫，哭鼻子的大花猫。”看了看旁边的食盒，吸溜下鼻子，问道：“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快给我看看，念了一早上的书，饿死了。”

　　“锦良……”小满哽在喉，心中有颗刺，扎得她难受，可对上锦良春风满面的笑，将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男人们总是要在女人面前表现的如一座巍峨的高山，攻不克战不胜，那是他们引以为傲的自尊心，轻易伤不得。小满知道如果她问出来，锦良会笑着安慰自己，再背着她难堪。

　　抹去泪水，打开食盒，将盘子端出来，一一摆放在青石上，锦良故意做出垂涎欲滴的样子，拿起筷子尝了一大口，直夸媳妇手艺好。

　　“来，陪我一起吃，一个人吃没意思的很。”

　　“你吃，我不饿。再说，我只带了一副碗筷。”

　　“那还不简单！”锦良将米饭摆在中间，夹起一块，喂到小满嘴边，“一副碗筷足以。”

　　小满张开嘴，米饭的清香带着他身上的梨花香，淡淡的，让自己安定了不少。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慢慢的吃着，觉得这日子无比曼妙，只是这安详曼妙的背后掩盖了太多的辛酸疮痍。

　　相濡以沫，锦良突然想到这个词，悲辛无限，小满难过的痛苦失声。

　　“怎么了？”锦良将小满揽到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抚，是真的过的难吧？

　　“锦良，锦良……”小满趴在他胸口，一遍遍叫着这个名字，那些他想掩饰的不堪，那些她想问出口的难言，便在这一声声的呼唤中碎断人肠。

　　六月的阳光从云头洒下，照着此处一方天地，一世安宁。风拂竹林，雨过松涛，烈烈金石声，脉脉人间情。

　　“我教你一个字吧。”锦良松开小满，打开包裹，取出文房四宝，研墨蘸逼，一笔一划，沉稳有力，“心字头上一把刀，这是‘忍’。佛经里有个故事，信徒寒山问，世间有人轻我，辱我，谤我，该当何解？拾得大师有言，你且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锦良拉过小满，指着纸上的字道：“咱们忍一时，避他一时，总有一天那些人会为了如此对待过你而后悔。不要哭了，无济于事的事情咱们不干。为他们流泪，不值得。你要信我，我定会让你风风光光嫁进阮家，让他们一边羡慕去。”

　　“锦良，我信你！”小满对于他的承诺从不曾怀疑，她信他如同信着自己一般。

　　岁月悠长，一个时辰却短的让人猝不及防，临走时小满不舍得拿出尺子，量他身高尺寸，懊恼地发现他又长高了些。

　　“你别再长了，这得多用多少布啊？”话虽如此说，她心里暗暗高兴，锦良又长高了，说明他身体健康。

　　“只怪你把我养的太好了。”锦良帮着她收拾东西，随口答道。这伙食开的比袁叔高了不知多少，只是花钱的很。“下次随便做点什么就成了，我不挑食。”

　　“好啊！”小满虽如此答应着，锦良知道说也是白说，她下次说不定弄的比这会还要丰盛。无奈地将她送走，锦良摸出书本，默默记诵了一遍，舒出一口气，坚定地回书院去。前面哪怕全是刀光剑影，有这么一个时辰同她在一起，便够了。

　　离开锦良，小满挂在脸上的笑慢慢消失，气闷地回到家，却不料柏年来了，正蹲在花坛里摆弄花草。

　　只是这花也太特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