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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君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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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那年,沈父领着他去拜访当朝宰相苏相公,说是拜访,实则另有目的。
苏相公府上收着《快雪时晴帖》,沈父醉心于书法,早就想登门拜访,一睹书圣真迹。
便是在那一天,得见右军之书,沈君璋如梦惊醒,从此痴迷于书法之道,日日临帖习字,再不理会红尘之事。
他虽有恒心,每日苦练书法,一笔一画分明与原贴相差无几,可沈父却说他的字毫无神韵,僵硬得很。
细细对照,也确实如父亲所言,他的字徒有其形,却无其神,只是白纸黑字,谈何书法。
父亲说,他空有技法,急于求成,心性不定,故不得法门。
沈君璋以为有理,便辞别了爷娘,孤身前往莲华寺。
佛门清净之地,最适合修身养性,况且那里有一位常净法师,是当今名闻遐迩的书法大家,他或可请教大师指点一二。
南山乃遁世隐居之佳处,多丛林,莲华寺便是其中之一。多年前,它不过是半山腰上的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随着常净法师的出名,这座小寺庙也渐渐有了生气,香火不断。
常净法师善书,疏朗自在,颇得圣人喜爱。有一日,圣人听闻常净法师下山时因路况不佳不慎摔伤了手臂,多日不能挥笔行书,他痛心极了,便为莲华寺重修了山道。
多亏了这条平稳整齐的山阶,沈君璋没费多大力气便爬上了半山腰,来到了莲华寺脚下。
寺门旁有一方巨石,石上刻有字,半掩在竹丛之间。他扒开竹枝,方才看清上面刻的是“定心”二字。不知是错觉,还是山石有灵,碰触到这方定心石,他的内心忽然间平定了许多。
怀着几分敬意,沈君璋走进了莲华寺,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幽雅的檀香。
寺庙正中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不知历经多少岁月。可惜此时正值夏季,若是秋日里,这棵银杏古树应该更加妖娆绚丽。
沈父与莲华寺住持空海相交甚深,早已提前打好了招呼。见过住持后,乖巧的小沙弥便先将他带到了住处,寺内一间雅致安静的禅房。
房内陈设十分简单,一方案几,一张床塌,窗明几净。东墙上挂有一副莲花,栩栩生韵,别样多姿,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是法师所作。”小沙弥开口道。
莲华寺并不大,僧人也不见多,能担得上法师之名的大抵也只有常净其人了。
沈君璋忙问:“常净法师何在?”
“法师去三界寺讲法了。”小沙弥道,“约莫后日回寺。”
已近未时,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沈君璋便将行囊放下,拿出笔墨纸砚,一一摆在案上。
小沙弥见状,道:“施主若有事吩咐,只管喊我,我叫小松,就住在隔壁。”
沈君璋点点头:“多谢小松师父。”
小松便退下了。
铺好纸,研好墨,正要起笔之时,窗外吹来一阵不合时宜的风,案上的纸被掀翻了。沈君璋按住纸张,这才发现他忘了带镇纸,这阵风仿佛是特地来提醒他的。
行书之心,顿时全无。
沈君璋叹了口气,用砚台压住纸,下榻穿鞋,走出禅房。
本想唤小松过来,让小松来带带路,可转念一想,自己随处走走似乎更加自在,他便漫步目的地在院内闲逛起来。
寺院不大,也没什么别致的景观,兜兜转转又来到了这棵古老的银杏树前。
透过繁茂的树丛,他瞧见不远处的有一张石桌,一位身材瘦小的女子正坐在桌边挥动着毛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闲来无事,沈君璋便一径走了过去。
似乎是写罢了,那女子将笔搁在了石桌上。笔却没停稳,一骨碌滚落到地上,沈君璋正好瞧见了,弯身拾起了笔,将它递给她。
四目相交,那是一位灵动可人的少女,不施粉黛,出水芙蓉一般秀美。
她接过笔,莞尔道:“多谢公子。”
“娘子不必客气。”沈君璋笑道,目光移向案上的白纸黑字,不禁神色一滞。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少女慌忙地用手掩住字,别过头,略有些羞愧地说:“字丑,让公子见笑了。”
这字确实丑了些,歪歪扭扭的,形同老树枯枝,不堪入目。
“娘子才开始习字?”沈君璋好奇道,可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失礼,忙补充道,“我是说,娘子为何在此练字?也不对……”
他常年沉迷于书法,鲜少与外人交流,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措辞才显得礼貌得体且不至于让人失了颜面。
见他有些懊恼又几分尴尬的模样,少女扑哧一笑:“我确实才开始习字,写得不好,公子直言便是,我不介意的。”
“我不是……”沈君璋还想辩解几句,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却见那女子盈盈起身,弯着好看的眸子,道:“妾乃乔氏女,名若木,不知公子何名?”
沈君璋作揖道:“沈君璋。”
“沈君璋,璋……”若木似乎有些困惑。
他便问:“可否借纸笔一用?”
若木点头,将笔交给沈君璋,他提笔在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写罢,他左右瞧着这字却不甚满意,但还是微笑着对她说:“这便是我的名字。”
若木却是一脸惊喜,眼眸星光熠熠,难掩欣赏之色,由衷感叹道:“公子……你的字写得真好……”
“娘子谬赞了。”倒也不是谦虚之词,这样的赞赏他的确受之有愧。
“不不不,怎会是谬赞!”似是想到了什么,若木突然问,“公子来莲华寺所为何事?”
“慕名而来,求教于常净法师。”
“原来如此。”若木接着问,“不知公子家住何方,往来南山是否方便?”
“暂居此寺。”
“这么说,公子这段时间都会借住在莲华寺?”
“是。”
“那……”若木按耐住欣喜之色,认真地问,“公子可否教我习字?”
这便是一切的开端。
*
若木是煌城富商之女,乔父是农民出身,大字不识几个,肚子里一点儿墨水也没有。
在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世道,他秉持“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态度,认为读书也就那么回事儿,从没打算让家中女儿识字读书,只要她会绣花做饭便可。
奈何闺女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她非要学写字,向什么常净法师看齐……乔父实在拗不过她,只好将她送到了莲华寺,让她自己去拜师学字。
见若木求学心切,常净法师也不忍拒绝,便答应教她习字。
每日,法师会抽出半个时辰的时间亲自教导她认字写字,余下的时间便被不断重复的临摹练习填满了。
莲华寺不留女施主,她便在山下的静水庵住下了,“日出而学,日落而息”。
这样充实的日子已有半月,字她倒是认了许多,但落笔却总不如意。
倒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沈君璋忍不住笑了一下。
“公子为何发笑?”若木扭头看他,“是我写错了吗?”
“不是。”沈君璋摇摇头,“你写的对。”
“那公子在笑什么?”
“方才瞧见了一只松鼠,很是可爱,所以笑了。”
“好吧。”若木继续埋头写字,“不过,为何公子只教我认字,不教我写字呢?”
“怕误人子弟。”
若木笑了:“公子的字写得那样好,怕什么误人子弟?”
“我的字,徒有其表罢了。”沈君璋自嘲般的笑了笑,“没有神采,不过是白纸黑字。”
若木轻轻蘸墨,道:“只要是用墨写在白纸上,不都是白纸黑字嘛!”
书法之道,她怕是一点儿也不懂。沈君璋也不作解释,转而问:“娘子为何想习字?”
若木笔尖一顿,轻声道:“所言之语,不可流传,终会淡忘。唯所书之字,可一直留存,珍藏于怀。”
沈君璋微微一愣。
这时,小松欣喜的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告诉沈君璋:“法师回寺了,邀公子去风亭赏花。”
据说这亭子本叫梅亭,因它坐落于梅林之间,冬日里梅香浮动,很是风雅。然而,有一年寺里刮来一阵莫名其妙的大风,将这满园红梅连根拔起,院里一片狼藉,唯有小亭安如磐石。
大风不仅拔了一院梅花,连同梅园底下的水脉也被一并拔了出来,造就了一汪清泉。莲华寺的僧人们索性将梅园修整了一番,将其改造为一方池塘,并种上了莲花。
从此,梅园成了莲池,梅亭成了风亭。
听完小松的故事,沈君璋也正好行至风亭。
常净法师正端坐在亭内,专注于眼前的碧叶莲花,并未注意到沈君璋的到来。
法师之名,常有听闻,本以为该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和尚,却不想他竟这般年轻,玉树临风,清朗俊逸。
“法师,他来了。”小松小声提醒道。
“还有我!”若木笑着蹦了出来,捧着几卷纸,不客气地坐进亭子里,顺手将沈君璋也拉了进来。
常净法师也不见怪,转头对小松说:“小松,去沏茶。”回头时,见沈君璋正要起身行礼,法师赶忙道:“沈施主不必拘礼,随意些。”
他便犹犹豫豫地坐下了。
“法师你瞧,我这两日的成果。”若木把手中的纸铺开,展示给法师看。
法师细细地翻看,点头笑道:“落笔稳了许多,有进步。”
“多谢法师夸奖!”若木高兴极了。
沈君璋思量再三,终于开口道:“法师——”
“施主且看这一方小池。”常净法师却打断了他,问,“池中何所见?”
沈君璋不明所以,心中虽有疑问,却仍如实答:“自然是莲花。”
“还有呢?”
“还有……”沈君璋望向莲池,仔细瞧了瞧,忽见池中鲤鱼悠然掠过,便道,“还有几尾锦鲤。”
“再看看吧。”常净法师摇头笑了笑,忽然起身,对若木说,“沈施主书法见地颇高,他在寺里暂住期间,你多向他请教请教。”
临了,法师又看向沈君璋,见他迟疑地点了点头,法师这才离开。
惠风掠过,捎来一阵莲花清香。
沈君璋轻轻叹了一声。
“法师的话,一向玄之又玄。”见他眉峰紧锁,若木宽慰道,“不过,只要悟了,万事皆可解。”
“嗯。”
*
池中何所见?
为寻得答案,沈君璋每日都会来到风亭,对着一池莲花,一坐便是一整日。不过他并不孤单,身边还有一位孜孜不倦的“学生”陪着他。
若木算是颇有天分的学生,具体而言,她在认字上颇有天分,只是写起来颇为费劲,力道不稳,笔画也不匀。
沈君璋告诉她,练字无捷径可走,只有多写多练方能有所进步。
她倒是刻苦,写了一张有一张,不知疲倦。这倒让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那时他也是这般努力认真,一笔一画,一丝不苟。
只是,现在他再度拿起笔,却全无落笔之意,也不知该如何起笔,任凭笔尖墨水滴落在纸上。
若木赶忙提醒道:“这墨可贵了,不要浪费呀!”
沈君璋回过神来,低头一看,白纸上一滴触目惊心的黑。
他忽然一笑:“黝而能润,入纸不晕,好墨。”
“是吗?”若木不由得笑出了声,“我阿耶专挑贵的买,看来阿娘……”说着说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怎么了?”
若木继续写着字,只是放慢了速度,说:“阿娘说一分钱一分货,不会买就挑贵的买。”
也许是料到他会继续提问,她干脆接着道:“上月,我阿娘不在了。她离开后的几天,我忽然梦见了她,她在梦里对我说了句话,我当时明明记得的,我真的记得。
“可是,一觉醒来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那时便想,倘若我当时写下来,写在纸上,就不会忘记了……”
原来是这样。
世人读书习字大都是为考取功名或是附庸风雅,她却只是想记事,这样寻常的理由。
“她若挂念你,还会来梦里寻你的。”沈君璋认真道,“下回,你便可记在纸上,再也不会忘了。”
她抬眸,微笑着点头:“嗯!”
“那我继续教你认字,争取早日学成?”
“好!多谢公子!”
仔细想来,他又为何习字呢?是了,那时他被书圣真迹摄了魂,循着书生逶迤的笔迹,一头扎进了那黑白世界。只是学了点皮毛,连骨都没摸着,便洋洋得意,自以为能与书圣并肩而立。
殊不知,书法贵在气韵神采,而这偏偏是学不来的。
待他恍然大悟之时,书圣的一点一划已成了他落笔的桎梏,一味的临摹模仿使他习得了技法,却失了本心,丢了自己的神韵,再难寻回。
不过,也许他可以选择重新开始,同若木一起重新开始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