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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荣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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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水,静默地流淌着。
或许是身边多了位时常提点她的好老师,又或者是她的确刻苦用功,若木进步神速,一笔一画周正了许多,已不再是沈君璋口中的爬虫枯枝了。
除了练字,她也开始读一些诗文,碰上一些陌生的字词便问问沈君璋,他总能一一解答,不厌其烦。
有时她顺畅地念完一整首诗,就得意地冲他挑眉一笑,那样子仿佛在说“瞧,我厉害吧”,这时他便也笑着点头,道一声“好”,权当夸奖了。
渐渐的,风亭变成了二人的专属地界。
常净法师偶尔会来小亭同沈君璋下下棋,喝喝茶,顺便看一眼若木的学习成果。
关于“池中何所见”的答案,沈君璋仍然没有找到答案,好在他不提,法师便也不会问起。
一池莲花渐渐凋零,花瓣落在水面上,鲤鱼便顶着花瓣玩耍似的游远了,留下一颗颗硕大的莲蓬。寺里的僧人却并不打算采摘,任由山雀偷吃,扬长而去。
当然,偷采莲蓬吃的不只山雀,还有若木。
她虽不识水性,但按耐不住一颗贪吃的心,便举着一根竹竿想将池边的莲蓬勾过来,试了几次却没成功,只好哀哀地在池边叹气,时不时往亭子里瞧上几眼,叹气声愈发大了。
唉,那就帮帮她吧。
入水后,沈君璋才发现池子并不深,只及腰部。若木见了,便也要下水来摘莲蓬。不过,池底淤泥厚重,不好行走,他便让她留在了岸上。
毕竟是寺里的莲池,还是得客气一些,他挑了几颗丰满的莲蓬便上了岸。
方才一心想吃莲子,眼见着他递过来的莲蓬,若木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小声地说了句“多谢公子”,有些不知所措地拿过了他手中的莲蓬,接着便红着脸跑开了。
沈君璋突然反应过来,衣衫湿透了,似乎不大雅观。
去禅房里换了身衣服,再回来时,若木已安静地坐在亭子里。见他来了,她便将手边的小碗推了过去,里面盛着剥好的新鲜莲子,似乎还留有淡淡的香味儿。
沈君璋道:“你吃吧。”
“我特地给你剥的。”见他仍不动手,若木干脆拿起一颗莲子,送到他嘴边,“快尝尝,挺好吃的。张嘴,啊——”
盛情难却啊。沈君璋听话地张开嘴,新鲜的莲子脆生生的,裹着莲花的清香,味道香甜,没有一丝苦味儿。他往碗里仔细一看,那些莲子均开了一道小口,似乎是被挖去了莲子心。
若木眯着眼笑道:“不错吧?”
“嗯,好吃。”
若木指着那只小碗:“还有一碗呢,都给你了。”
“你不吃了?”
“方才阿耶遣人给我送了本字帖,说是他花了重金购来的书圣真迹,让我好生学习学习。”若木铺开案上的纸卷,笔墨映入眼帘,“可我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思来想去,也只有 ‘好看’二字。你看呢?”
书圣的每一笔每一画都镌刻在他记忆里,他一眼便能看出这幅字帖是临摹的,并非真迹。他如实道:“令尊大抵是被无良商人诓了,此贴并非书圣真迹。”
“这样啊……”若木小心将字帖卷了起来,收回匣子里,无奈地笑道,“罢了,他大抵是想哄我开心,我就当它是真迹,索性高兴一回吧。”
沈君璋便宽慰道:“虽非真迹,却也是难得的临摹佳作,留作收藏也是好的。”
“即便是书圣真迹,我也欣赏不来,可惜了。”若木合上匣子,将它递给了沈君璋,笑盈盈道,“不如赠予公子,谢公子为我采莲蓬。”
他却将木匣推了回去,指着碗中的莲子,道:“你已经谢过了。”
“莫非公子嫌弃这临摹之作?”若木收回匣子,叹声道,“那这样吧,改日若我有幸觅得书生真迹,再赠予公子,聊表心意。”
“我并非此意……”
“我说笑呢!”却见她狡黠一笑,“不过话说回来,公子在书法上确实造诣颇深,一眼能辨真假。”
“谈不上什么造诣。”他摇头,自嘲般地笑道,“不过是看得多了,写得多了,记在心里了。”
一听这话,若木不禁嗔道:“你若是没什么造诣,那我岂不是拜错了师?”
他连连摆手:“我哪里担得起老师之名……”
若木啪地一声放下木匣:“搞不懂,你为何总是这般谦逊?”
“不是谦逊。”沈君璋欲言又止,最终凝成一声长叹,“我的字,不过是没有灵魂的赝品罢了。”
他同若木讲起七岁那年,讲起临池习书的往事,讲起入山修行的缘由,这些话他从未同旁人提起过,头一回开口,竟滔滔不绝地说了个遍。
故事讲罢,连他都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他怎么敢妄想成为第二个书圣呢,那可是天下无双的书圣啊!
“可是……”若木思索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问,“你为何一定要成为 ‘他’,成为 ‘书圣’,你为何不能就做沈君璋呢?”
“ ‘沈君璋’不过是籍籍无名的……”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早已丢了初心,竟也成了是附庸风雅的其中一人。
七岁那年,有幸领略那千古一绝的神韵,只觉摄人心魄,震撼无比。他怀着崇敬的心,暗自立誓要重新书写自己的人生。数年勤学苦练,大有所成,他的字甚至能以假乱真。
听着旁人惊讶的赞叹,他飘然乐哉,不知今夕何夕。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他不再追求什么“书法之道”,他只想出名。
可笑的是,那虚假的名声,也不过是沾了书圣的光罢了。他和那些拿着临摹之作充当真迹的无良商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样的他,又怎能参透那超然洒脱、独行于世的气韵呢?
如今回想起来,父亲所言,当真是字字诛心。
空有技法,急于求成,心性不定。
他再次望向这一方池塘,碧叶残莲,清水红鲤,依旧如故。一只顽劣的山雀立在莲蓬上,毫不顾忌地偷吃着莲子。山间蝉鸣,不绝于耳。清泉汩汩,如鸣环佩。
一池清水,宛若明镜,为何他以前没有发现呢?
沈君璋如梦惊醒,也不管是否失了礼数,突然激动地握住若木的手,欣喜道:“若木,我明白了!”
若木虽不明所以,但瞧见他喜不自胜的模样,便也跟着笑了。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回应,他却急急忙忙地起身,穿上了鞋,匆匆跑向大殿,去寻常净法师。
池中何所见?
“青天白云。”
*
在莲华寺住了两月有余,离别之际,沈君璋竟有些不舍。
与法师道了别,又向主持告辞,再同小松说声再见,他马上就要离开了。奇怪的是,若木却不在,他在寺门前等了许久,依旧不见她来。
府上的马车已在山下等候多时,家仆上山催了几遍,他却仍犹犹豫豫的,不想迈开步子。
她一向是清晨便上山,现在已近晌午,她仍未到寺里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忧心之时,若木忽然出现了。
她拎着一只鸟笼,远远地冲他挥手,他立马跑了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番,终于放心了。
他方才似乎是在担心她,若木赶忙解释道:“我回了趟家,将我阿耶养的鸽子偷了过来。喏,你看!”她提起鸟笼,得意地向他展示,灰白的鸽子也十分配合地咕咕叫了几声。
“你拿这鸽子做什么?炖了吃?”
“不是不是,这是一只信鸽,它很聪明的,我可舍不得吃。”若木郑重地将鸟笼交给沈君璋,笑着说,“赠别礼,送给你。回去之后,记得传书于我。”
“煌城与南山相隔不远,我会时常来看你的。”沈君璋道,“何况,你家不也在煌城么,何须传书?”
“你我书信往来,有助于我认字练字。”若木头头是道,“那些大家名帖好些都是出自日常书信,也许有朝一日,你与我的书信也会成为名帖呢?谁知道呢!”
“好。”沈君璋忍俊不禁,“你的信,我一定好好留着,未来的书法大家。”
转身离开时,他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若木,她站在那块风雨不动的定心石旁,莞尔一笑。
就在那一刻,他已经做好了决定,他要娶若木为妻。
然而,此话一出,沈父却勃然大怒。
在这世间,有情人不一定终成眷属,横亘在他与她之间的是不可逾越的门第。
博陵沈家之子,怎可娶商贾之女为妻?这要是传出去,是会被耻笑的。
可沈君璋不甘心,他与父亲据理抗争,甚至搬出了钟延卿之名,他道:“您说您一生最敬钟相公,可知当年相公之妻也不过是个乡野村妇!商贾之女又如何,我为何不能娶她为妻?”
“逆子!”沈父气得慌不择言,“你!你若能有钟相公那般能耐,出将入相,光宗耀祖,即便娶个青楼女子为妻,为父也不会有半句多言!”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沈重说一不二!”
事后,沈重后悔极了,娶青楼女子为妻,还是太离谱了。但是,大丈夫一言九鼎,话都说出去了,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罢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那一心痴迷于书法的儿子,文采平平,又能闯出什么名堂呢?
然而,沈父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当今圣上对书法的痴迷程度不亚于沈家公子,而沈君璋也早已如凤凰涅槃。谁也不曾料到,他会在殿试中脱颖而出,从此平步青云。
人人都说他文采平平,的确如此。在文风鼎盛、傲才辈出的煌国,他的文采确实只能算平平无奇,却也并非一无是处,当不得中书舍人之职。他兢兢业业,恪尽职守,非议他的人是看不见的。
这两年间,他忙于公务,甚至抽不出半天的时间去南山见若木一面。同僚的眼时刻盯着,公务繁杂忙碌,他一刻也不敢松懈,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他才能享有片刻的安宁,坐在书案前读读她写的信。
有一日,她去山里转悠,意外撞见小松在偏僻的角落晒被子,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他尿床了,不敢告知旁人,只好偷偷地晾晒被子。
她又去偷摘莲蓬了,可惜许多莲蓬都被鸟雀吃光了,空空如也。
她偶然从住持那里得知,原来他姓沈名珪,君璋是他的字。她仔细翻了翻书,才知晓“珪”与“璋”皆是美玉。公子如玉,她认为与他十分相配。
住持说,在定心石上打坐有助于平心静气,利于修行。她便去试了试,确实有助于平心静气,她直接平静地昏睡了过去,差点从石头上摔下来,幸好阿松托住了她。
天气渐凉,秋雨过后更是寒凉,她提醒他记得添衣,切莫同她一样着了凉。
寺里的银杏树一夜间褪去绿意,金灿灿的落叶铺满了一地,绚丽多彩,好看极了,希望他也能来看看。中秋那天,她在银杏树上绑了一段红绸,上面写着“平安喜乐”,是她给他的祝愿。
……
都是些细碎的琐事,字里行间却透着温馨的暖意,令他安心。
和他料想的一样,她的字愈发周正,秀丽端正,却也不失灵动活泼,与她本人如出一辙。
那只信鸽也的确如她所说,机灵又聪明,助他二人保持着长达两年的书信来往,一日未断。
如今他已官至中书舍人,再次提及娶妻之事时,沈父的态度松动了许多,吹胡子瞪眼地对他说了句:“随你的便。”
他当真是高兴,连忙传书给若木,寥寥数字,他却再三斟酌,生怕言不达意。
想来想去,不如写得简单直白一些:
一朝入眼,满心欢喜,娘子可愿嫁我为妻?
莲华寺中,一池红莲,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枯荣轮转,年岁依旧。
他却再也等不到她的回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