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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永夜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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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隆关,是中都京畿附近最东的关卡。从这里向东去,是永昌国最繁华富贵的丰州,往北去,是秋季时节最美,枫林似火的枫州。兴隆关城门口不远的地方,开着一个小小的包子铺,也兼卖茶水。铺子不大,屋里屋外加起来也不到十张桌子,专供来往贩夫走卒歇脚。李佳此时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店门口的长凳上,半靠着桌子,一边嗑着一包话梅南瓜子,一边眯着眼看不远处的几个小乞丐打架。
说是打架,其实是几个年纪更大的孩子,在欺负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起因不过是为了几个已经发馊的馒头。被欺负的男孩显然是饿极了,他拼尽力气朝那几个身形更加高大的孩子撞去,抓住其中一人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咬的那人龇牙咧嘴,鲜血直流,只可惜最终还是寡不敌众,被推翻在地,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拳打脚踢。
打了一会,那几个年纪更大的孩子似是觉得无趣,便留下鼻青脸肿的男孩一哄而散。李佳看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好似开了个染料铺子,腿上也挂了彩,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站了起来。
少年一瘸一拐的向城门口走去,快路过包子铺的时候,突然一个肉包子砸在了他的身上,滚落到了脚下。少年抬头望去,一个身着黑色长袍,头戴紫金发冠的小公子正满脸狎谑地望着他。自离开京城,已有半月有余,这次离京,本就匆忙,手头带的金银细软不多,又与身边最可靠的仆人走散,无奈之下,只得沿途乞讨。只可惜,路过的商家都嫌他晦气,纵然肯施舍一星半点的残汤剩饭,也要和其他的乞丐和野狗争抢,三顿能有两顿饥,如今既然有肉包子在眼前,也顾不得许多,弯腰拾起来简单拿衣袖掸了掸土,便往嘴里送去。这家店的酱肉包子在当地本就小有名气,店主人又舍得用料,那是薄皮大馅,入口咸甜,咬一口是满嘴流油。少年许久未吃过如此好吃的食物,一时感慨,不自觉,灰蓝色的眼睛里,竟流出一行清泪。少年此时已经饿极,一个包子显然不够,但知道眼前的小公子不过是在戏弄自己,便要继续拖着伤腿,蹒跚着向城门口走去。
李佳这次出城,要办的事情已经办妥,原本是百无聊赖间寻人取乐,离的近时再看这少年,他身上的袍子虽然破破烂烂,一只眼睛被打得红肿起来,跟被大马蜂蜇了似得,嘴角也挂了彩,但却透着股不妥协的劲儿。李佳觉得之前的态度有所不妥,便出声叫住了他:“哎,你等等!”然后转身进了铺子里,拿油纸又扎扎实实包了十几个酱肉包子,再从胸口掏出了一盒活血化瘀的膏药,解下腰间随身携带的犀牛角水壶一起扔给了他。
半月漂零,鲜少有人如此郑重地对待自己。若说刚才不过是迫于无奈折了腰,如今倒是真心从心底里生出了敬重之意。少年感激涕零,遂恭恭敬敬的朝着小公子行了个大礼,仔细地收好了包子、水壶和药品,又分出一些妥帖地贴身藏好后,这才转身一瘸一拐地向兴隆关卡走去。李佳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然后目视着他出了兴隆关。直到身影模糊不清,便索性继续靠在长桌上磕着瓜子,看着过往的各色行人。
不过才过了半个时辰左右,突然有大量的士兵,自官道上骑着马向兴隆关奔来,马匹嘶鸣,卷起滚滚黄沙。为首的士兵跳下马,从腰间取下一副画像,展开后向着兴隆关的守将询问是否见过。李佳目力极佳,远远望去,画中是一个极其贵气的公子。守城的将士摇摇头,表示未曾见过。马上,一个军官样子的人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命令守将即刻封锁城门,而后兵分两路,一路出关继续寻人,一路在城中开始了搜查。
“看来今日是出不了城了。”李佳在心中默想道。
自店铺中走出一人,走到她身后道:“东家,进去吧。”李佳抬头看了看太阳,还未到晌午,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点了点头,和那人一起收拾了桌椅板凳,封了门板闭了店。
搜查持续了一个月之久。兴隆城每家每户屋顶上的瓦片、厨房里的灶台、地板上的砖头、后院里的地窖都被翻了三遍,也没有找到画像中的人物,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重新开放了城门。
李佳派出去打探情况的人也带回了消息,原是京中出了改天换地的大事。
自永和五年,柔嘉夫人入宫以来,至今已有十三载有余,然而永和帝对她以及永定王的喜爱却丝毫未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减,反有日久情深、如鱼得水之意。相较之下,倒显得与北宫皇后和太子生分了起来。随着自己年事的增长和北宫大渊对权势的愈加渴望,永和帝竟渐渐生出了废太子的心思。拔山部本是东北蛮荒小族,朝堂上,立嫡立长的声浪越来越大,永和帝也只好先按捺不动。谁知,永定王和柔嘉夫人见废太子之事不成,竟狼子野心,起了谋反之意,于龙桓殿中弑杀了永和帝。幸得大丞北宫大渊力挽狂澜,镇压了叛乱。事后,柔嘉夫人畏罪自缢于冬宫,而这一个月来全城搜捕的,正是那弑父杀君,不忠不孝,仓皇逃窜出宫的废永定王,褚璋。
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如今,国丧已过,太子褚珩已在外祖的扶持下,登上大宝,改元永成。
比起改元易号,农夫更关心今天是晴是雨,渔夫更关心今天的水流浪潮情况,商贩走卒更关心今日能不能顺利开张。总之,在北宫大渊的压制下,皇权顺利地完成了交接。永隆关又恢复了昔日的繁华。
封关之事原在意料之外,回程之期一拖再拖,又加之近日频繁收到城内密信,三番两次的责令她即刻回去复命。因此,城门一开,李佳便一骑绝尘的策马而去。
江湖传言,永夜城是世上最杀人不眨眼的杀手组织。没有人知道永夜城在哪儿,也没有人能找到永夜城,除非你成为了永夜城的目标。
李佳一路风驰电掣、星夜兼路,活活跑死了三匹良驹,才于天刚蒙蒙亮之前,赶回了幽都山,永夜城。
夜露湿重,晨风微凉,城门口,两个癸士把手踹进袖子里,靠着城门蜷缩着打着盹。李佳皱了皱眉头,下马朝他俩身上各踹了一脚后,复又翻身上马向城里奔去。两个癸士睡梦中身上吃了痛,龇牙咧嘴骂骂咧咧的醒来,却只吃了一嘴马蹄扬起的尘土,到底没看清是挨了什么人的打。
甫一进城,还不顾上休息,李佳便先去规矩堂领了罚,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复了命。回到住所,只胡乱上了点药,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李佳做了个梦。梦里父亲打了两只兔子,晚上,母亲做了麻辣兔丁,她和父亲一人一只兔头,辣得呲牙列嘴,吃得满手满嘴流油,弟弟在母亲怀里馋的哇哇直哭,母亲看着他们仨个,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
忽然,梦中的场景开始变幻,父亲和母亲急速地消瘦,很快,变成了一副骷髅,还没吃完的兔头从父亲指尖滑落,掉在地上,母亲怀里的弟弟也没了动静。满桌佳肴还在,生人却已化为白骨,一阵阴风吹过,鬼影幢幢。
李佳攸地睁开眼,背后发出一身凉汗。
自来到永夜城的第三年起,她便很少做这种梦了。
江湖传言,永夜城是世上最杀人不眨眼的杀手组织。其实,永夜城存在的真正使命,是为永昌国皇室培养最忠心不二、视死如归的死士,只有经过最严格训练的死士,才有资格被送入长盛宫,成为苍乌卫。永夜城中,士为最低,士再分十等,分别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她也是从最低一级的癸士开始训练的,因是女子,在气力方面不占优势,练得是轻功暗器一类的功夫。
好人家的孩子,是不会来做死士的,永夜城收的,都是没人要的孤儿。她是永和五年那年被卖来的永夜城。自她出生以来,家乡便遭了旱灾。旱既大甚,涤涤山川,旱魃为虐,如惔如焚。刚开始,不竭河只是枯了几条支流,州上以前修过储水的设施,倒也显得无足轻重。再后来,连二百年来从未枯竭过的不竭河水量也开始骤减。田地里的麦苗吸收不到足够的水分,开始萎蔫、减产,收成交了赋税后,只够一家人勉强糊口。好在父亲善于狩猎、捕鱼,也可补贴家中不足的口粮。母亲心灵手巧,家里的餐桌上,还总有香喷喷的兔子,鲜美可口的鱼肉。这一年,家里又添了小弟弟,父亲乐的合不拢嘴。
再后来,田里颗粒无收,家家户户饥不择食,父亲和母亲饿的骨瘦如柴。朝廷赈灾的银子彷如杯水车薪,石沉大海。
再后来,弟弟没了。
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这样的日子熬到永和五年,父亲母亲实在抚养不了她了,听说城东市有中都来的大户人家收仆役丫头,便把她抱了过去,插了根草卖了。
永夜城的训练很辛苦,时不时会有和她同一级的癸士突然没了踪迹。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做这样的梦了。何况,五岁的时候她才刚记事,真实记忆中的父亲、母亲和弟弟永远都是一副瘦骨嶙峋吃不饱饭的样子,梦中那些美好的场景不过只是她幻想出的假象。
李佳觉得自己大概是发烧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如意端着一个冷杉木托盘进来,托盘上是金疮药。如意掰着她的肩膀,把她面朝下转过身去,露出背来,又拿出一把缠着五彩丝线的小剪刀剪开染血的衣服,拿膏油轻轻擦拭因血液干涸和布料黏连在一起的伤口,待布料软化后,再慢慢把布料从伤口上剥离开,然后撒上三七粉,最后用白纱布仔细包扎了伤口。
身上松快了许多,迷糊中李佳舒服的嘤咛了一声。如意看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啐道:“都是肉体凡胎,逞什么强!”
如意算得上永夜城数一数二漂亮的姑娘。永夜城除了负责培养天子死士,还是机枢阁在江湖的分身,机枢阁在明,永夜城在暗。永夜城设伺察处,分负责探查情报的察部和负责分析、解密、加密情报的译部。如意便是从小被永夜城豢养的察子。
永夜城中,琴棋书画、身段体态、知情识趣、察言观色是每个女子的必修课,身为死士也不能除外。李佳每每上这些课时候,便觉得头痛欲裂,还不如回去被师傅痛打一顿的好。如意却是这些科目上的佼佼者。如意如意,人如其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鹅蛋脸、柳叶眉、杏仁眼、樱桃嘴,梨涡浅笑、顾盼生辉,生得恰到好处。
每每看到李佳在课堂上出丑,不是把老鹰画成鸡、把老虎画成猫,就是跳舞的时候扭了脚、弹琴的时候扯断弦,如意总会瞧不上地瘪着嘴在心中腹诽,世上怎会有如此蠢笨之人,又忍不住在课后屁颠屁颠热心肠地跑过去帮她辅导,李佳这才能够将将通过考核。一来二去,俩人也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如意是永夜城数一数二漂亮的姑娘,但永夜城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姑娘。
绿玉也曾是一名死士,好不容易升到了辛士,十一、二岁时发育得丰乳肥臀,便做不了死士了,死士最重要的便是要隐入人群、隐入黑暗不见踪迹,绿玉不从,因此被封了经脉,废掉了全身的武功,丢进了察部。
亏得绿玉天生一副媚骨,一双狐狸眼勾魂摄魄,在察部倒也很快重整了旗鼓,崭露出头角。
俗话说,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这么多女孩儿在一起生活起居、学习训练,容貌长相不同,脾气秉性也不同,难免互相攀比,生出龃龉。
绿玉刚进察部那一年的降圣节,永夜城照例要举办盛大的庆典。除了降圣节,永夜城内不过任何节日,唯有自降圣节的第二日起,每个人根据级别不同,可以休沐三到十日,以示皇恩浩荡。因此,一年一度的降圣节,格外地令人期待。
察部照例要在庆典上献舞,领舞的候选人除了如意还有二人。她此前已经连续三年在庆典上领舞,为了卫冕,今年更是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提升舞技。这一日排舞完毕,女孩子们一个个香汗淋漓、浑身黏腻,蜂拥冲进了澡堂子,宽衣解带,跳入浴池,拿白棉布做的帕子笑闹着互相擦拭着身体。钗环裙袄散落一地,环肥燕瘦各有不同,玉骨冰肌惹人遐想,水花四溅,激起氤氲水汽,荡起一室甜香。浴后,如意换了新的小衣回了住处。
此后,相安无事,一切按部就班。直到降圣节前第三天,早上起来,如意突然发了热,满脸满身的起了红疹。她急火攻心,使劲想爬起来,可偏偏脑袋沉重,身体无力,动弹不得,气的哇哇大哭。医人来看过了,说是体内有湿毒,开了健脾祛湿、清热解毒的方子,一副苦药汤子下肚,一时也看不出效果如何。如此这般样子,反正庆典是参加不了了,领舞自然也当不得了,听说已经换成了另外两位备选中的其中一人。如意自是不甘,在床上哭得晕天暗地,足足哭了三天三夜,一双眼睛肿的跟桃子似得。
降圣节当日,盛况空前,热闹非凡,永夜城众人齐聚演武场。除了丝竹管弦之音,轻歌曼舞之妙,还有各色功夫技艺表演。既有硬桥硬马的拳脚功夫,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也有诸如“水上漂”“绳镖”之类的轻功暗器表演。往年,如意和李佳必定是要挤在演武场上鼓掌叫好的,待宴会结束,打包回来的吃食和酒水,还能再行会子酒令。第二天休沐,教习嬷嬷们自去吃酒,也不管她们。
今年二人却只能在房内度过。因为平日和如意走的近,李佳身上也起了疹子,只是症状不如如意严重。医人千叮万嘱要忌口,一切酒水、辛辣之物不得沾染。两人并排坐在房中,齐齐望着桌上冷掉的两碗白粥,表情如丧考妣。
时有鼓乐喧天、急管繁弦、欢呼叫好之声自屋外传来,每每闻及,如意便要忍不住地低声抽泣起来,衣料摩擦皮肤,又激起一阵阵瘙痒,于是哭的更加大声。李佳顾不上自己也痒的眉眼乱跳,只得一边轻声安慰,一边给她轻轻抓痒,心中却疑窦丛生,愈发觉得这疹子起得巧得蹊跷。
红疹持续了足足三个月之久,期间如意和李佳一直被禁足在屋子里。药方子换了好几种,却只能暂时缓解瘙痒,隔不了两日便又复发。直到第三个月,才逐渐康复。
如意三个月没出门,受病痛折磨,整个人消瘦了不少,原本饱满的粉颊凹陷,明艳的容颜憔悴,顶着一张蜡黄的小脸,被日头晒得发蔫。舞房前,几个女子在聊天,她凑近听了听,却听到了一个惊天的消息,晃了晃,差点没晕了过去。
原来,降圣节那天领舞的,既不是她,也不是另外候补的两人。自她起了红疹后,被确定为领舞的第二候补水仙在降圣节前第二日练完舞回屋的路上,不慎摔断了腿,而最后一位候补兰香,则在降圣节前一天的彩排中,不小心扭伤了腰。所有的备用人选都因为各种原因上不了场,演出在即,教习师傅怕被城主责罚也慌了神。最后一刻,一个叫绿玉的姑娘自告奋勇站了出来,表示自己因为倾慕三位领舞的技艺,一直在暗中偷偷学习舞步,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在降圣节领舞,如今事态紧急,她愿挺身而出承担领舞的职责。教习师傅不信,叫她跳来看看,绿玉自小有练功的基础,腰腿有力,又身段柔软,别有一番妩媚之色。此时除了绿玉再无旁人熟悉领舞的舞步,教习师傅也已别无选择,便点点头同意了。
降圣节上,绿玉不负众望,表现抢眼,加上如意刚刚病愈,水仙和兰香还在养伤,悄然间,竞争的格局发生了改变。
李佳却不意外。自发疹以来,李佳便觉得奇怪,虽然上面明令禁止她和如意在痊愈前出屋,但她本就练得一身好轻功,每逢入夜,便偷偷潜出房去探查,终于让她查出了些端倪。
她起先疑心是其他两个领舞的候补人选捣的鬼,却得知她们都在正式演出前莫名其妙受了伤。
李佳先是翻进摔断了腿的水仙屋里,捂着嘴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她从床上拽起来。那日是她第一次领舞,心里高兴极了,晚上便多练了一会,往回走时已是夜半。永夜城地处幽都山深谷,别称“酆都”,晚上本就雾重,水仙走着走着迷了路,朦朦胧胧中看见遍地荧荧鬼火,一团红影向她扑来,吓的她撒腿就跑,就这么巧,脚下一绊,便摔断了腿。第二日晚上,李佳又去兰香屋里探查了情况,原来她自从被确定为领舞候补人选后,就晚晚噩梦不止,最终导致在演出前一天的最后一次彩排中,精神恍惚、精力不济,这才不小心扭了腰,至今未愈。
这下两个嫌疑人都成了受害者。
李佳稍加思索,又将矛头指向了唯一的受益人,绿玉。第三日,她趁着夜色,翻进了绿玉的房间。绿玉的房间和绿玉这个人一样,花里胡哨的,但李佳却敏锐地发现,绿玉的房间花哨归花哨,却乱中有序,只是也没有搜出什么可疑的东西,只得暂时作罢。
这期间,她和如意时常觉得浑身无力,身上的红疹也是反复发作,每每发作时瘙痒难耐,若不加以克制,便往往挠的皮肤溃烂。她是习武之人,身上的伤疤不在少数,再添一两个也无甚打紧,只是对如意而言,面皮肌肤是她在永夜城生存的筹码,每逢发作,李佳只能捆住她手脚,任她哇哇大哭也不能心软。
医人的方子不济事,她便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潜进了文山楼,文山楼是永夜城中的藏书阁,楼内保存着浩如烟海的武功秘籍和医案典籍。抬头望着堆积如山的医书,李佳两眼一黑,毫无头绪,只得先从与医治皮肤有关疾病的书籍查起,一连两个多月,天黑潜入,天未擦亮便离开,两个眼睛都熬成了熊猫,总算是有所收获。一本名叫《辨虫》的书中记载,世上有一种蠓虫,透明无色,有翅,肉眼不可见,寄生在人的皮肤上后,便会钻入毛孔,专以人的皮屑、油脂、血液为食,久而久之,寄主就会精元受损,日渐枯瘦,发秃齿落。需以蛇床子、丁香、艾叶、苦楝皮煮汤沐浴十日,才可祛除。李佳按照书上的方子配了草药,和如意泡了药浴,驱干净了虫子,这才慢慢好了起来。
如意全身泡在浴桶里,只露出一颗被病痛折磨的容颜消瘦的小脑袋,一头黑发湿漉漉的,啐骂道:“哪个猪狗不如的混账东西,竟敢下这样的狠手!”
李佳不出所料在文山楼中发现了绿玉的借阅记录。如今她也是个庚士了,何况永夜城本就是个无孔不入的情报机构,她略施手段地调查了一下这种蠓虫在黑市的采买记录,尽然真是她。
一日午后,烈日炎炎,夏蝉鸣鸣。日头正毒,夫子布置了午课,大家昏昏欲睡地在教室内温书。如意满脸怒气地甩起竹帘自屋外冲进来,走到绿玉座位处,一把扯着头发把她提起来,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巴掌。众人不明所以,吓了一跳,顿时没了睡意。
如意一边打,一边骂道:“小骚狐狸,竟敢给姑奶奶下虫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算没有姑奶奶,你也配做这个领舞?”众人这才明白,降圣节前的诸多意外,竟都是绿玉的手笔。
绿玉猝不及防地被如意教训了一顿,脸也花了,头发也乱了,白嫩的小脸上满是五指印子,好不可怜。
如意怎会轻易放过她,偏要拉着她去城主那里说理去。绿玉理亏,知道去了城主那里必然少不了一顿毒打,她本就是被发落到察部的人,如果连察部也不要她了,她将要去何处求生?于是又是求饶,又是磕头,又是哭,只求如意不要闹到城主那里。李佳一边从后边箍着如意,一边恨不得腾出一只手扇自己这多事的嘴好几个嘴巴子。明知道她这火爆脾气,就不该告诉她真相。
奈何任绿玉如何求饶,还是被教习嬷嬷知道了。永夜城中的每一条生灵,活着是天子的恩典,死了亦是天子的恩典,只有天子才可以生杀予夺,罔顾私利残害同袍是重罪。绿玉被判了一百鞭刑,行刑场地设在演武场,全城围观,杀鸡儆猴。
绿玉被扒去衣服,赤条条地用两跟手腕子粗细的铁链子吊在演武场上,沾了盐水的鞭子打在身上,血淋淋看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
如意起初只觉得解气,看着看着,却觉得恶心难受。淋漓的鲜血流了满地,恐怕身体里一半的血液都失掉了,绿玉嘴唇惨白,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
如意是个既没有见过死人也从没有杀过人的姑娘。她一路小跑到教习嬷嬷面前,跪着求教习嬷嬷放过绿玉,嘴里说自己以后一定会听话,不会再惹嬷嬷生气,请嬷嬷饶了绿玉吧。
可惜,规矩堂的命令,除了城主,谁敢忤逆。若不是看在绿玉还有一副好皮囊的份上,今日便成了永夜城后山上的一副白骨了。绿玉虽然最终留下一条命来,此后却受到了以水仙和兰香为首的众人排挤。
光阴似箭,春去秋来,转眼间李佳和如意都已到了及笄的年纪。这日,教习嬷嬷在课上拿出一副画儿来,教授男女之别。众人看得皆是面红心跳,忸怩不安。如意虽然好奇,终究面皮薄,始终拿着帕子遮着半张脸。
到了夜间,如意不知道从哪里寻了一本册子,非要躲在被子里拉着她看。那册子画质精良,细节清楚,直看得二人瞠目结舌,气血翻滚,先后从被子里面露出头来,喘着粗气。
彼时,李佳已是一个戊士,开始出入永夜城执行任务。
“李佳,你去过中都嘛?”如意问。
“没有。怎么了?”
“我想去。”
“为什么?”
“人人都说,中都是这世上最繁华富贵的地方,那里的清歌妙舞楼是这世上最大的歌舞坊,我想到时出城时,能分去那里。”
李佳却不置可否。她已经去过永昌国许多地方,自然也听说过清歌妙舞楼是个什么劳什子地方,软红十丈纸醉金迷最是消磨女子。但又想了想,至少衣食无忧,也不用受折手断脚之苦。
她想拆了这永夜城,叫如意不再受这苦,只做个普通少女,嫁个普通人家,做个寻常妇人。但连她自己都自身难保。
“为什么不说话?”如意问。
李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半欺瞒半安慰地道:“清歌妙舞楼是永昌国最大的歌舞坊,你到了那里,自然是如鱼得水最合适不过的。”
如意“嗯”了一身,又追问道:“那你呢?你想进宫去做苍乌卫么?”
苍乌卫,李佳既想去又觉得惶恐。阿云已经先她一步入了宫,听说宫里虽然富丽堂皇,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又一想,阿云一个人在宫里岂不寂寞,若自己也去了,好歹有个伴。
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身边传来轻微的鼾声,想是刚才闹的太凶太累,如意已经沉沉睡着了。
李佳转过头,闭上眼睛,也缓缓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