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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半个饺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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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院倒没有外界那么颓丧的氛围,一个穿着不合身衣服的小男孩趁着雨停,提着偏长的裤子走到窗前,乌溜溜的眸子四下看了看,确定阿姨们都去迎接客人了,才蹑手蹑脚出了房间。
迫不及待跑到一盏坏了的路灯下,小男孩扒住栏杆,灌了一鼻子铁锈味也丝毫不皱眉头,目光飞快找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终于,栏杆外的泥泞路尽头,一个拎着伞和餐盒的矮小男孩裹得像粽子,跌跌撞撞避开泥潭飞奔过来。
“景哥哥!景哥哥!”小孩面色青黄,但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驱散了营养不良的病气,带着孩童的烂漫可爱。
“别摔了!”景末看他越跑越快,明明隔着冰冷的栏杆,却下意识伸出手想着接住他。小孩也注意到了,献宝似的把手里的餐盒双手奉上。以景末的视角,只看到灰扑扑支到鼻尖的盒子,以及歪着露出的小半个脑袋。“景哥哥,这是爸爸带回来的!我们一人一半!”
“啥呀?”景末有些好奇。这种小盒子也不是营养液的尺寸啊。
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一角,一个半圆形的白乎乎物体静静卧在盒子里,景末试探地戳了戳,软的,被指尖戳一个小窝还会回弹。“这是饺子!”
小孩终于在无所不能的景哥哥脸上看到了茫然疑惑,神气地挺了挺胸脯,邀功般骄傲道:“爸爸去附属1星做工给我拿回来的,他还说现在1星已经开始……育种!对,育种!很快我们就能和一千年前一样吃上粮食了。”“真的假的……”景末不信。
饺子还冒着热气,小孩小心地把饺子撕成两半,垫脚执意要喂进景末嘴里。就着小孩的手,景末含了长这么大以来最美味的东西。景末不可置信地嚼嚼嚼,和小孩一起没出息地眼睛发亮,原来千年前的祖先过的都是神仙日子!
小孩舔舔指头,意犹未尽地把头靠在景末肩上,隔着栏杆,动作有些别扭。聊了会天,景末看天色愈发暗沉,远处还有机器狗的吠叫和巡逻士兵的怒喝。“快回去吧,最近不太平,你暂时别来了。”
小孩的眼眶立刻湿润,站直身子天赋异禀得包住两泡眼泪,摇摇欲坠,“景哥哥你不想见到我吗?”
“瞎说!”景末看他要哭,立马慌了神,“真的,街上人突然多了那么多,看穿着就不是帝冥星的公民。”
“好嘛。要是我也在孤儿院里住就好了,不想和你分开……哎呀,好痛!”景末狠狠敲了他脑袋一下,“什么晦气话,收回去。”
雨丝飘下来,慢慢悠悠带着秋的气息。
景末腿都站麻了,看那个受厚重衣服限制的矮子摇摇摆摆消失在视野,才如梦初醒:完了!错过晚集合了!
提着长了一截的裤子狂奔回休息区,景末硬着头皮做好了被罚的准备,推开铁门,却没有阿姨们的影子,三三两两的同龄人在铁架床上上蹿下跳抢夺一颗亮晶晶的玻璃珠,有人很快体力不支放弃了追逐。
不知道谁抢到了玻璃珠,还没发出胜利者的狂笑,就被另一人推了胳膊,光滑的玻璃球脱手,咻得划过一道抛物线,落地。
骨碌碌滚到了一人鞋边。
一只雪白但沾了铁锈的手拈起了玻璃珠。抢夺者们好像在服从什么命令,纷纷安静下来,年龄尚小却早就学会察言观色,比一些大人还懂得生存法则。他们毕恭毕敬,声音却不太齐,道:“老大。”
景末谁都没理,自顾自走向自己的床铺。有人松了口气,看来今天没什么多余的事,那颗玻璃珠……算了,忍痛换老大开心。虽然说好凭实力争抢,但加入战局,老大抢到玻璃珠只是时间问题,被按着虐的肯定还是他们。
“今天没有晚集合吗?”景末随手扯住了一个脸生的人,狐疑道。
“没……阿姨陪客人去了,听说院长也去了。”被扯住的人打着磕巴,竭力让自己镇定。“哦,谢了。”把那颗玻璃珠塞进他手心。
他才不需要幼稚的玩具呢,何况今天已经见识过了更好的东西。
景末把自己裹进被子,紧绷的脊背放松,动作小到肉眼难以察觉。误打误撞逃过一劫,没让阿姨们揪着错误。景末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会害怕严厉但从不体罚的阿姨们,但每次对上她们的视线,内心都有一个怪异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尖叫:别让她们注意到你!低头!
孩子们怕景末,景末怕阿姨,阿姨怕院长,院长会怕谁呢?市长,检察官,亦或是陛下?
荒凉偏僻,生产落后,没有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瞧的上这里,肯在这里投资一分星币。陛下就更不可能莅临这里了,听外面的人说,这里的土壤都是带着穷气的,一旦沾上身就甩不掉了,这片土地长出来的人也都是注定不会出头的。
稍有些经济实力的家庭迁到了帝冥星主星,留下的都是穷人。现在这里又是难民暂住地,乱哄哄的一团糟,让小孩按约定天天来找他怎么也说不过去。
想到那张下巴尖尖的小脸,景末的目光放柔和了些。
小孩没名字,听他自己说等十岁了才可以取名,太早了他身子弱,会被无常勾魂勾走的。景末对这些怪力乱神不感兴趣,星际时代,只有最底层的人还愿意信神。对景末来说,温饱问题都难解决,哪有闲钱求神拜佛,烧香念经。
景末和他相识纯属偶然。
附属2星在邻星球难民暂住之前治安不严,寻衅滋事、小偷小摸是家常便饭,地痞流氓更是特产。景末在完成每一天的清洗打扫任务后,让小弟放风,自己在院里的废钢上晒光体打盹儿。
那天光线正好,景末惬意地眯着,耳边炸雷一样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喊。
“真的没钱!放过我吧,我一看就不像有钱的样子啊!”
一群小流氓被震的耳朵发疼,搜完小孩的身有些黑脸,这个矮子确实不像随身揣着钱的,衣服款式比他们的还老。但他们蹲点好几天了,矮子的父亲是个小工程师,经常辗转各大工地,家里应该有积蓄。
想着想着流氓头子更生气了,“不会你不是亲生的,便宜爹不给钱吧。”不过是十几岁的男孩,身上腐朽散漫的气息已经浸入骨髓,一把拎起小矮子的衣领想教训一顿出气,找回在小弟面前的场子。
拳风未到,小孩紧闭上眼睛,料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领口一松,怪异的声响闷闷的。他疑惑害怕地睁开一只模糊的泪眼,那个想打他的人扶着一边肩膀蜷缩着细细密密地颤抖,生锈的小扳手静静躺在小孩脚边。
小弟们也像是见到什么洪水猛兽,架着他们老大做鸟兽散。怎么回事?被打了不应该先报复吗,怎么都逃了?
完了,一定是有更危险的人过来了。
小孩腿软,哭丧着脸缓慢转过头。“真的没钱……”高的令人生畏且不被父母允许靠近的尖刺栏杆一边,废铁上躺着一个清瘦的男孩,黑发柔顺地贴在肩上,应该是很乖的面相。半眯着眼,却没有一点颓废之气,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这里用不上钱,我说,你怎么这么能哭。”
“我……我是泪失禁。”尾音颤抖,小孩手脚冰凉,这里不是孤儿院吗,那面前吓退一群小流氓的……不就是那个脾气古怪下手残暴凶名远扬的老大景末吗!
“景老大!景哥哥!我……我”“行了,眼泪收收吧。”景末还没见过那么能哭的人,完全是水做的,“回去吧,别打搅我睡觉。”
居然这么好说话?小孩摸抹了抹眼泪,哽咽着向前走了几步,脸颊在铁栏上挤变了形,他记吃不记打惯了,大着胆子说:“谢谢你……”
睡意又被驱散了,景末微愠,一个翻身从废铁堆上跳下来,大步走过来。吓的小孩一抖,却没躲开,反而更加坚定地抓住栏杆,“谢谢你帮我赶走吉米他们!”
“感谢可不是嘴上说说就行的,喏,明天这个时候还在这里,给我带一本电子词典回来,嗯……有拼音的那种。”白净的手心里几张纸币,边角破了口子,毛刺看着磕碜,却是少年仅有的积蓄。
“你……要识字?”这人居然不认字?孤儿院连这都不教?
“不行?”景末看他一惊一乍目露怜悯,烦躁地啧了一下,“快点接着。”
“好好,行。你会读拼音字母吗,我可以教你。”
“行啊,不过我没请老师的钱了。”景末把穷说的一脸坦荡荡。
“不要钱!”
无所事事的景末只是顺手帮了小孩一个忙,就莫名其妙多了个泪失禁小话唠老师,天天下午教景末读奇奇怪怪扭来扭去的字母。
词典板上字母好像有了生命,感觉下一秒要跳出屏幕,景末看的眼晕,堂而皇之地耍赖,“休息一会再学。”说完靠在栏杆上装死。
才教了十分钟的小孩恨铁不成钢,他学着妈妈备课备了好久呢!
蓝色小痣稀少,景末有一颗长在眼皮上,这会闭着眼,小孩凑近了观赏。
“说起来,吉米堵你那次,你是有钱的对吧。就在你右裤兜的暗层里。”景末唇角勾起,有点好笑。
老底忽然被翻,小孩心里惊涛骇浪背上冷汗直流,脸上小心翼翼问:“景哥哥你怎么知道?你好厉害!”
夸奖一点都不真诚。景末斜斜看着小孩的细微表情,嗤笑:“只有他那个近视眼看不清你紧张时会蹭裤兜了,小动作那么明显。”
“啊?”小孩觉得口袋里藏着的钱在发烫,内心告诫自己下次遇上吉米要注意。
景末不再让小弟放风,因此没人知道景末读词典时拗口蹩脚的模样,小孩也从一开始掐大腿面无表情到指着景末鼻子嘲笑,两人关系越来越好。
一天夜里,景末被外面的动静闹醒,睡眼惺忪,翻个身继续睡,不会吧,附属2星不会还有人敢在夜里出门吧。吃一顿记性就老实了。
早起的孤儿们忍受刮骨寒风和空气里的怪味,脸蛋被冻得酡红,分类回收螺母,工作台被体温捂热,孩子们安安静静地工作,只在阿姨们交接换班时才会偷摸地视线交流。
午休时阿姨带来了一批新的孤儿,景末坐在最角落喝营养液,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不耐烦地转头,景末说:“你最好有事……”
塑料管掉在地上。景末顾不上自己颤抖的手,目眦欲裂地看着被阿姨拽住肩膀要求自我介绍的孤儿,呼吸一滞。
“我明明差七天就可以有名字了。”孤儿没哭,像是在新学校向新同学介绍自己那样自然,景末却整个人如坠冰窟。
“那叫你寒露,对上今天的日子。好了下一个。”阿姨推了他一把,拽过后面的孩子,新一轮的自我介绍开始。
加进来的长桌上,寒露……也就是小矮子,似乎在新奇地适应自己的名字,他歪头目光空洞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拿起桌上的营养液仰头喝了干净。旧桌上没人敢动作,景末急得都要站起来了,两边孤儿死死按住他,低声说:“老大冷静!阿姨走了你才能过去!”
熬到自我介绍结束,分配好床铺位置,阿姨离开了。椅子被掀翻,忽视周围人各色复杂的目光,景末急忙站起来朝小孩跑过去,掰过小孩僵硬的肩膀,无数话语涌到嘴边却说不出。
反倒是小孩先浅浅笑了一下,“景哥哥,我们真的要一直在一起了,挺好的。”
寒露不再说话。
景末问不出来,干脆去院长室偷听,才知道那个把他吵醒的夜晚,郊外距离孤儿院不到一公里的破屋子里,烧死了十二个人。
包括寒露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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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要来了,没有雪,景末身后多了一条小尾巴。
寒露木的不可思议,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有孤儿发现了他的特殊,把自己的工作都给他,闯祸了推他顶罪,或是捉弄他拿他取乐,反正寒露不会告状。在景末看不见的地方,寒露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本人还毫无所觉。
院长来的越来越频繁,看着抽条的孤儿们露出和蔼的笑脸。景末总觉得瘆得慌,院长每次来视察景末都带着寒露偷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