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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雾蓝之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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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月的营养液难喝到爆,感觉兑清洁剂了。”堆放杂物的阁楼上,北风从墙体缝隙里灌进来,刺的人面皮发疼钝痛,过后就是火辣辣的灼烧感。两个人靠在旧沙发上,缩着脖子鼻头冻的通红。
景末抱怨天气、伙食、院长,讲话期间一直看着寒露,希望他能给些回应。但失望的是,寒露眼神空洞,盯着虚空的某一点,一声不吭,连蹲着的姿势都不变一下。
又难受又生气,景末又不能像教训孤儿院的老油条一样提起一顿揍,烦躁地抓抓头发,静电让景末的发丝蓬起来,张牙舞爪地在空气里晃荡。
“景哥哥……”寒露艰难地开口,似乎已经不太会说话了。
“我在我在!”景末连忙凑过去,希望能听清一点,未完全脱去稚气的笑纯粹干净,但寒露接下来的话让他连牵拉嘴角都难。
“我见到爸爸妈妈了,他们说要带我走。”
沉默之后,景末听不出丝毫感情,沉声道:“那你呢,回了什么。”
“我……想找他们。”
虽然只和“我想他们”差了一个字,那根维持二人之间微妙平衡的线在被拉到极致后终于崩断了,景末的臭脾气一下子被点着,他扯住寒露的衣领逼他与自己平视。“看着我!凭什么!那老子天天跟你后边护着捧着算什么,啊?别人都说你疯了,个鬼!你就是胆小鬼!”
“人死了就彻底没了,你要是想报仇,前提是活着!变强!现在你跟个傀儡似的浑浑噩噩找不着北,要死要活,除了我有谁在乎!有谁管你替你申冤!”
“附属2星的人谁没见过尸体,谁不是烂泥一样活着。命是自己的啊,有一条命不容易啊。你死了,谁……谁教我读拼音啊?”说到最后一句,大人似的震怒已到了强弩之末,景末放低了声音,近乎是在祈求:“别说傻话了,咱们回去吧,这里好冷。”
冰凉的外套在休息区的暖风吹拂下变得潮湿,黏在身上。走过转角,景末撞上一高个子的人,“对不起。”
身量肯定是大人,或许是某个巡查的阿姨,先低头道歉准没错。
思量着找个什么借口,景末蓦地僵住了,那人……在摸他头。
院长温和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景末,是你的名字吗?”疑问句,肯定的语气,男人抚摸的动作舒缓中带着安抚,仿佛一个关心小辈的老爷爷。景末只感到不寒而栗。下意识松开了寒露的手,让他走远点。
幸好院长只对他感兴趣,浑然没看到寒露的凝滞。
景末点点头,及肩的黑发盛满了灯光,乖巧、温顺、懵懂、没有威胁,这是景末惯用的伪装。
“回去吧,换身衣服,着凉就不好办了。”
嘴上说着感谢加大步伐带着寒露离开,心里却琢磨“不好办”办的是什么。景末没看到,院长一直在他们身后含笑负手,木头一样的寒露也回头,乌黑的眸子对上院长吸收光亮的混浊视线。
景末以为自己的话吓住了寒露,至少不再乱跑被其他人逮住欺负。景末一个人做两份活,寒露那个样子要是被阿姨察觉,肯定会被赶出去的。
孤儿院只要健康有用的孩子。
那天,孤儿院来了一批文员模样的人,他们穿着帝冥星主星的服饰,反光的鞋尖纡尊降贵踏上尘土,挑剔地在简陋且布置温馨的孤儿院巡视。
休息区的孩子们由阿姨陪着,早早收拾好床铺,端正地站在房间空地上,以最甜美的微笑迎接远方贵客。
“吱呀——”门被推开,不少人心如擂鼓,忐忑中有着隐隐的期待。
景末被阿姨按着肩膀站在最中央,感到肩上的手加重了力道,似乎急切地等待被发现。事实并没有让他失望,院长身边的官员看到景末后眼前一亮,又故作矜持地和院长交接一下视线,得到后者肯定答复后走到景末面前,蹲下说:“小朋友叫什么名字,满十二了吗?”
指甲抠进肉里,景末笑的单纯无害,腼腆道:“还没有。”
“就这个吧!”副官模样的也很高兴,附属2星还真有这样的货色,不枉此行啊。
男人接替了阿姨,拦着景末率先出去,其余官员在找到自己满意的货物之前,还不急着离开。
那扇自景末有记忆以来就未踏出过一步的大门在此刻敞开,漆黑掉皮的栏杆似乎也没有印象里那么阴森可怖。景末如果想离开,他完全可以趁所有人不注意翻过阻碍,但十多年的困于一隅,早已让他萌生退意,他骨子里害怕这扇大门。
但今天,他真的要出去了。
回头看,已经有孩子被牵着走出来,他们脸上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新生活的盲目乐观。孤儿院的孩子早就知道,被院长用来攫取利益,是他们的命运。既然躲不开,那就麻醉沉溺。
孤儿院破旧的高楼,玻璃窗边,寒露与景末遥遥相望,还好,寒露没有被选择。
景末刚打算露出一个离别的笑,僵硬空洞的寒露背后,院长走了过来,把手搭在寒露肩上,送别友人似的点了点头。
景末突然刹住步子。身边的官员以为他反悔了,直接拖着他向自己车的方向走,嘴上威胁:“老实点!敢跑打断你的腿!”
景末喉咙像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声音,手脚也被几个成年人按住,挣扎着,深感无能为力。
锁进悬浮车里,好像进了另一个牢笼。孤儿院在身后飞快隐去,景末也不动了,蜷缩在皮质座椅,别人怎么狎昵地抚摸都不给回应。
男人们面面相觑,吓傻了?那玩起来就没意思了。
扫兴地系好安全带,“先回使馆。”
徬晚。
宽阔的大床上,景末还是穿着孤儿院的衣服,脚边包装精美的服装他看都不看一眼。手心里被体温捂热的铁片给了他唯一的一丝安慰。现在只需要等那个人进来,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数着秒焦虑地度过自己人生的最后时间,景末现在自身难保了,唯一的愿望就是寒露还能活下去。可他仔细一想又觉得好笑,同样的镜况,他自己都没有勇气再活着,一个早早就想寻死的小孩……
下辈子吧,这辈子就做好朋友。
走廊里面似乎传来奔跑的声音,指纹锁啪的一声弹开。面色不虞的男人像肥肉从嘴里掉下去的饿狼,看景末没换衣服,感觉反倒是省了件事,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院长反悔了,我送你回去。”
空了大半的孤儿院近在咫尺,景末到目的地后拉开车门跳下去,往院长室的方向狂奔,生怕晚了一步,发生一些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院长室的大门敞开,那个穿了正装的男人靠在宽大的椅子上,品着花亚星特产的果酒,预感到景末的到来似的,在景末踏进院长室前一秒,“来一杯吗?”
目光里的浑浊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只留下精明算计的目光,院长好像年轻了一点,像一个落魄的贵族在徒有其表的领土上,对客人骄傲炫耀。
“寒露呢?”声音沙哑的几乎很难辨认,男人偏头侧耳细听,思考了一会:“死了。”
“尸体呢?”三个字说出来,景末自己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这么冷静。
“郊外的垃圾场,你认得路吗?”景末不管不顾就要跑,男人拉住他的手臂,下一秒寒光一闪,院长吃痛松手,鲜血汩汩从手腕上流出,下手挺重啊。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凶光毕露的景末,犹如在一幕无聊的戏剧里看到精彩纷呈的隐藏彩蛋。给了景末一个东西,男人莞尔,丝毫不计较景末给了他一刀。“这算是他的遗物了,或许是留给你的。”
巴掌大的蓝色外壳的电子词典,上面印着神秘深邃的大海,是寒露花着景末的钱给他们二人过往的终结。
“去找找吧,大门出去东南方向,或许这个时候尸体已经不在了。”院长依旧笑着。
跑出孤儿院,东南方向的垃圾场倒是不难找,一路踩着石子路,随时都可能有崴脚的风险。
垃圾的怪味馊味钻进鼻腔,垃圾场的一角,循着腐尸味的猎蝇聚了一团,景末挥开脑袋大的猎蝇,绝望地扑在了那一团烂肉身上。
短短一天,那个木木呆呆再也不流眼泪的小男孩就变成垃圾场的一部分,被打搅进餐的猎蝇亮出锋利的翅膀,和景末争抢那一团一钱不值的死肉。
怎么会?
从被咬的磕磕绊绊的尸体上,鲜红的鞭痕交错皮肉高高肿起,靠近大腿的地方,青紫色的痕迹遮盖大半皮肤,有些地方伤口深可见骨。血肉泛着白,好像血已经流尽了。
景末已经顾不上被猎蝇感染病菌的风险,颤抖着手捧起寒露应该是脑袋的部位,那里已经被猎蝇吃的模糊不清。景末沾了一手垃圾混合着血肉的脏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滴。
嗡嗡作响的猎蝇似乎在他脑海里盘踞飞舞,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如果当初,景末没有阻止他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和父母见面,会不会不像现在这样受尽折磨,失去所有希望之后再一个人孤独死去。
他要求他活着,却从来没都没问他想不想活着。
让猎蝇把两个人都吃掉吧,景末活不起了。
他心脏好痛,痛的猎蝇的口器撕咬他的血肉也显得微不足道,寒露生前呢,会和他一样吗。死在同一处吧,下辈子他要寒露当他的亲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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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恢复时,景末浸泡在半透明的液体里,这是母体的子宫吗?那包裹着自己的是羊水吗?这难得的安宁让景末不自觉的合上眼皮。
闸门松开,气压放出的声音剥夺了景末的注意力,上方一亮,似乎有人掀开天空一角。
一双手把景末抱了出来,闭目好久才睁开眼睛适应光线,一个面容沉静不威自怒的年轻男人注视着他的脸,好一会,才久别重逢似的抚摸上他的脸颊。
不带任何情欲,他的手似乎颤抖瑟缩了一瞬,最后还是碰到了救赎的替身,天神坠落的羽翅。“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唯一的孩子。”男人如是说。
景末有些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手脚,被猎人翅膀割出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身体从未这么轻盈过。他被男人裹进毯子里,走出房间后,景末察觉到这里不是悬浮车,也不是大使馆。窗外急速后退的星星似乎昭示着不同寻常,景末有些瞪大了眼睛。
“这是哪里?”他依旧警惕,挣扎着要远离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突然冒出来的生父的朋友,好起来的身体,他还没有从死亡的释然里回神,上天就给他开了这么大的玩笑。
“带你回家的星舰。”男人轻易化解景末剧烈的动作,好像安抚一只小动物,一下又一下温和而坚定的抚摸着景末的后背。
“你怎么找到我的?”景末斜着眼不掩戾气,这个角度只看见男人锋利的下颌骨。
“雷达监测到郊区东南方向猎蝇数目剧增,护卫队前去探查情况时找到了你,你的DNA被检测系统提取到了。”
“你的朋友已经被安葬了。”周野宁补充完。
景末低下头,不再说话。周野宁也不会安慰人,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下定决心要死时又有人想让他活着,景末觉得荒诞,但周野宁看他时的神情,又着实让他不忍心让男人失望。一个认识不到几个月的友人的死亡没有掀起一丝水花,周野宁后来帮景末着手调查,那所矗立在附属2星上百年的孤儿院却一夜坍塌,在地震里化为捡不起来的碎土尘块。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就像一场快进的狗血电影,景末突然从没人要的孤儿,摇身一变成了帝国武装军区学院院长义子。帝国的二把手在发布会上高调宣称了景末永远不会被否定的身份。
周野宁忙着各种发布会的时候,景末正在厚被子里面睡大觉。这几天他都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乏了就睡,醒了就发呆。周野宁不放心他,安排了两个下属负责景末的生活起居。甚至在景末房间里搭了一张高低床,时时刻刻看管着他,但不限制自由行动。
被子隆起拱了一会,其中一个一脸正气的士兵立刻上前询问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
“想吃饺子。”
两个士兵眉头舒展,肯吃就好办。
几天没吃东西的景末食欲终于归位,脸几乎都要埋进碗里,像只小兽一样狼吞虎咽吃掉了满满两大盆饺子。给旁边两个人看的目瞪口呆,趁景末咽下饺子的间隙,赶紧给他喂水,生怕噎着。
房门一开,两个人立刻站起行了个军礼。周野宁挥挥手示意他们走,“终于肯吃东西了。”男人的声音里似乎有一丝欣慰,但是面上依旧没有表情。
“义父送你一份见面礼,想要什么自己挑。”
翻着光屏,指尖停在一页广告上。
“基因美容!时尚者的福音!还在烦恼日抛的不方便吗?还在焦虑掉色的头发吗,只需要修改几个基因,您就能拥有DIY的自己!”
“要这个。”景末点着自己的头发和虹膜,语气笃定:“要乌蓝色的。”和那本电子词典一个颜色。
周野宁没问原因,看了眼价目表后又给他挑了些东西。
花费了一亿星币的基因美容已经让景末有些底气不足,但周野宁势必要把自以为欠景末的补上,只要景末在哪一页停留超过五秒,他都毫不犹豫地下单,打钱。
“够了够了,院长。”景末干脆关上光屏。
周野宁假装没听到,“你说什么?”
“谢谢义父,够了。”
景末在自己房间睡着,迷迷糊糊察觉到有人在他床边,孤儿院教给他的敏锐让他猛地翻身坐起。手撑在床边却撑了个空。
景末:?
这是哪?
这是……孤儿院的阁楼。景末没穿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向前走,沙发背后,寒露突然做着鬼脸跳出来,电子词典的特殊音效显得空灵而诡异。
“景哥哥来和我一起玩啊!”寒露小小的个子充满希冀地望向他,大眼睛眨巴眨巴。
景末不忍心拒绝,冥冥中他忽视了所有不对劲,觉得一切都很合理,他和寒露是最好的朋友,他们永远永远在一起……
读着电子词典,组词造句,看动图,景末好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寒露趴在他腿上,歪着脑袋说:“我好爱你,景哥。”
“我也是。”轻的像喟叹,随风而逝,难寻踪迹。
景末好希望时间在此刻定格,他想抱抱寒露,也确实这么做了。寒露很欣喜,毛茸茸的脑袋埋在景末颈窝,嗅闻那一片温热的皮肤。
寒露灵动的眼眸忽然空洞,他不可置信地向下看去,密密麻麻狰狞的精神触丝像藤蔓一样蠕动,洞穿了他单薄的胸口,却没有一滴血可流。
野蛮疯长的精神触丝把“寒露”顶到半空,“他”不再伪装疼痛,半是惊讶半是赞赏:“怎么发现我不对的?”所有幻象由心生,没人能逃脱自己的心魔,没人能突破自己的幻想,景末是怎么做到的?
景末仰视他,俨然是上位者的气势,他不屑中嘲讽满满:“串词了,景哥是我的小宝贝队友叫的。”
“寒露”愣住了,景末不再压抑放声狂笑,阴鸷癫狂又肆意,仿佛一个真正的反派,忽然,他收敛了所有锋芒,低声道:“谢谢你的表演,我观看的很满意。现在,该送你去陪寒露了。”
“寒露”瞳孔缩到针尖大小,失声尖叫,好像恐惧,好像愤怒,还掺了些别的东西。
漫天有生命力的精神触丝狂飞乱舞,破风之声此起彼伏,撑破了摇摇欲坠的阁楼,打碎了浓重翻滚的夜色,“寒露”被撕扯成拼凑不起来的碎片,乌蓝色凝聚成波涛汹涌的大海,而景末,是这里的无冕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