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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惊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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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发铺了半个床,白皙的脖颈毫无防备展露在空气中,梅负雪眼一眨不眨,像是还没回过神来。
“咔”地一声轻响,孟余淮握住床架,缓缓收紧力道,居高临下俯视床上的人。
对方表情未变。
满春阁禁制触动的一瞬间他就有所察觉,密室不大,没多少藏的地方,情急之下只能攀到床架上,借着垂下的床帏掩住身形。
他不动声色掀开床帏夹缝,余光瞥见外面敞亮的环境。
几上落了碎渣,盘中糕点有一块斜在外面,颇为不雅观,但看模样只是缺了个角,不像人咬的。
真正令他在意的是地面。
长阶一路湿水横流,青苔挤满每个缝隙,脚踏上去不说黏满鞋面,留下印子是必然的,通道打开的一瞬间脚步声分明,现下密室的地面却干净如常,不见污渍。
匕首悄声出鞘,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那处细腻,身子慢慢躬起,蓄势而发。
“啪。”
动作倏而顿住,后腰处蓦地传来拍打感,孟余淮眉头一皱,重新退回原位。
与此同时,外面寂静的通道蓦然出现沉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地传到二人耳中。
“寻到了吗?”
声音有点模糊。
“没有,上面找遍了,连藏书阁家主里都亲自动身寻找,但什么都没发现。”
“会不会出城主府了?”
“不可能,”另一人否定,“城门外看守的弟子少说百人,他若是敢跑出门立马就会被发现。”
“所以……人到底去哪了?”
“……”
孟余淮竖起耳朵,神经崩到极致,床架虽然结实,但他的重量放在哪,稍微一动就会发出嘶哑的摩擦声。
尤其是下面还有个不知敌我的人。
主意力全放在外面,空当间往底下一扫,忽地发现床上竟还有只巴掌大的白金色团子,那团子也不似常态,颤了颤,仰头瞪眼跟他对视。
未等他做出反应,就感觉自己后腰处也传来骚动,一只白中带黑,同样巴掌大小的团子冒出头,睁着大眼往下看。
“……”
床榻间一上一下气氛莫名诡异。
孟余淮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看看自己,又看看床,竟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现在的场景。
直到底下的人突然一动。
身子蓦地僵住,碍着姿势问题无法阻止,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轻松翻了个身,悄悄将帘子掀了个角,露出一点端倪往外看。
“我们上次来的时候是这样吗?”
外面又响起声音。
“这糕点……”
孟余淮瞬间意识到不对,忙不迭看向外面。
“一点没动啊……”
声音拖沓疑惑。
“……”
冷汗还没冒出来就戛然而止,他撑着身子,茫然地盯着方几。
五块牡丹糕整整齐齐摞在一起,碎渣都没掉出分毫,就连方才被照亮的密室都恢复了原来的昏暗。
他愣了愣,忽然明白什么,猝然低头。
梅负雪正歪着脑袋,似乎有些好奇,又有点惊讶,直勾勾看着外面两人,孟余淮依稀能辨认出这好像是看见熟人的眼神。
脚步声复起,两名弟子渐渐远去。
“……”
两人两鸟又僵持了好一会儿。
确认人已经走远,孟余淮无声呼了口气,攀着床架逐步挪到角落处,避开梅负雪的位置手一松。
“咚。”
床榻发出闷响,孟余桑稳稳落在床尾。
梅负雪被震地“嘶”了下,颇有些不满,撑着身子望过来。
孟家财力雄厚,即便是个掩于众人视线的屋子,所配备的东西也是最好的,就拿这床榻来说,足足能容下四五个人并排躺。
而现在一头一尾的两个人一个半蹲着身,眸光似箭,手中匕首雪亮,仿若下一秒就要白刃进红刃出,肃杀之意不见掩饰,而另一人责抱着枕头靠在支顶的架子上,衣摆铺了小半个床,满脸无辜。
现在动手也不是不可以。
梅负雪慢慢垂下睫,漫不经心地想。
“你是谁?”
孟余淮出声了,一动不动盯着床头,全身戒备。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梅负雪笑眯眯回道。
对方上下打量了番他的装扮:“你不是孟家弟子?”
“唔……”
梅负雪这才记起自己还顶着孟家弟子的脸,但这并不耽误。
他眨眨眼:“你说呢?”
匕首锋芒一闪而过,孟余淮仍保持着攻击的姿势,不敢大意。
“你是如何来到这的?”
“我?”
梅负雪轻笑一声,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我养的小宠物听见这里有动静,非要拉我下来看看,我这个做主人的肯定得惯着些。”
这话一出,他明显察觉到对方的呼吸一缓,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而后眼睫下垂,视线瞥向某处,一副询问作态。
没过多久,便见他手肘一转,杀机内敛,时刻紧绷的身体也稍微放松下来。
梅负雪终于看见对方后面那处始终藏头露尾的家伙——
一只同样巴掌大小,浑身羽毛灰扑扑的幼鸟。
用幼鸟形容也不太准确……
但这家伙这副模样……让梅负雪觉得自己的猜测好像错了。
鸟团正缩在自家主人身边装死,忽地察觉到有视线过来,一脸纳闷的回望过去,猝不及就防对上了对面那个疑似凄惨可怜的同类。
它:?
对面发现它注意到自己,翅膀一扑棱,迫不及待就要飞奔而来,关键时刻孟余淮眼疾手快,猛地出手,拎鸡仔一样卡住翅根,才成功将鸟遏制在半空中。
梅负雪看着这如此熟练的动作,不由得产生一丝惜惜相依之情。
“放开吧,”他娓娓道,“咱们都是同类人。”
对方约莫也明白自己身份早已暴露,索性松了手,任由梅负雪打量。
这鸟说它灰扑扑的还真不是开玩笑,若说鸟团一开始的细软的白金色绒毛是因为灵力不够无法生长,那这家伙就是单纯的毛掉光了,新的没长出来,梅负雪甚至依稀还能辨认出灰毛中几截白色的羽管。
他心觉诧异,分神瞧了眼面色不太好看的孟余淮,沉下心到了识海。
“是它吗?”梅负雪问。
鸟团正跟个观赏物似的杵在枕边,目光警惕地随着好奇的同类从床这边移到床那边:“没错,绝对是。”
“我瞧它这副样子还没你灵智高,怎么当的震族仙兽?”
鸟团听到这微妙的沉默了一下,目光又放在好奇蹦跶的灰鸟上,欲言又止。
片晌,才犹豫道:“因为它退化了。”
“嗯?”梅负雪没听懂这句话的涵义。
鸟团耐心解释:“平常鸟类每年到固定的时间都会进行换羽,多为秋季,仙鸟不然,根据自身情况而定,孟家这只……我也不清楚,但现如今都已过小寒……”
梅负雪顿时明白了它的意思。
仙兽就算是与众不同也不至于赶着大冬天挨冻掉毛,现在它这副模样只可能是一种情况——
它是被迫的。
“……”
灰鸟发觉两道复杂的目光,并未做出任何防备或是警惕的反应,它颠颠一跳,似乎想要爬上鸟团的身。
然后未能得偿所愿就挨了一巴掌。
“嘭。”
一团球蹦蹦跳跳滚回自己主人那边。
孟余淮出乎意料没有寻责,只是伸过手接回灰鸟,默不作声将之掩在怀里。
一人一鸟都被吓得闷声不吭,老老实实缩在角落。
“雪鸮?”
梅负雪抬了下颌。
对方点点头。
梅负雪看着这略显丑态的灰鸟,不知该如何评价,他真心很难将它跟那个赫赫有名的仙兽联系在一起。
怪不得……孟家一直藏着掖着。
要是换成他别说出面祈福了,直接扔屋子里白吃白喝就当供个吉祥物。
雪鸮这副形态要是在街上拍两下翅膀,指不定被人当成野鸡烤了吃。
“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梅负雪问,“我为苍梧宫的随行弟子,受令查案,你们把我叫到这里总要给我个交代。”
孟余淮嘴唇动了动,低下头,似乎是有些苦涩,不知该从何说起。
片刻,他别过头,声音又哑又沉:“仙君可曾听闻八大世家。”
梅负雪:“嗯……”
刚知道。
“孟家居于世家前列,却常年讳莫如深,不见其作为,仙君不觉得奇怪吗?”
听到对方这番诋毁自家门面的话,梅负雪一挑眉,不由得开始诧异:“你想说什么?”
“世家根基大失,自景和年初就一直在走下坡路,甚至有几位已经消弭于长河中,可孟家非但不见颓败之意,反而蒸蒸日上。”
“……”
“噢。”
梅负雪应声。
这事他熟悉,叶家明晃晃的例子摆在这,想不知道都难。
孟余淮深吸一口气,艰涩迟缓地整理话语:孟家不愿就此沉寂,便只能另寻其他,但都无果,直到有一天,雪鸮也出了变故……“
……
“家主!”
“不好了家主!”
彼时上任的孟家家主并非孟怀之,还要往前再数上几代。
“家主,长老……”
禀报的弟子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了孟家家主那张布满沟壑的脸。
修道之人青春常驻,虽非永久,但少说也能维持百年。
而此时的弟子站在门前,直愣愣看着一身颓败委顿的孟家主,仿若失了魂般,连迈出一步的劲都无法使出。
“家主,你……”
“长老怎么了?”孟家主打断他的话。
弟子一噎,温驯低下头:“长老说他们找到了缓解方法,但过程可能有些麻烦,需要各世家的援手,尤其是家的医术,以及……”
“不必了……”
孟家主忽然道:“我已经找到了最好的解决办法。”
弟子怔然,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明明昨天家主还在连夜召集长老商榷,今日天一亮,怎么突然就……
“家主,”弟子小心翼翼道,“您还好吗?是否需要我去叫医师?”
“……”
无人回应。
心中隐隐升起一股没由来的不安,弟子不敢出声询问,只好静默地候着。
时间过了良久,“咣”地一声脆响打破寂静,他下意识抬头,却见方才佝身的孟家主站在祠堂边,香火滚落在地上,烟灰有些刺鼻的弥漫在室内。
瞳孔慢慢聚焦,他愕然地看着负身而立,面容硬朗的孟家主,手不自觉开始颤抖,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自己的脚已经往后退了一步。
“我怎么了?”
孟家主温声道。
“没有,没……”
“最近事物繁多,有劳长老们了。”
弟子僵着脖子,无意识点头。
“你回去告诉他们,我已经找到了新的灵脉,不必多虑。”
“……”
“还有,”孟家主话语一顿,“夫人怎么样了?”
……
“孟家凭着丰厚底蕴砸出不少灵脉,届时情况还不算糟糕,可灵脉总有耗完的那一天,”孟余淮一下下顺着雪鸮的茸毛,喃喃道,“所以他们找到了新的灵脉。”
听到世家秘闻,梅负雪也无大感觉,反倒灵脉二字一出,他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灵脉嘛,稀缺难得,肯定是个好东西。”
“是好东西,”孟余淮音调有些不对劲,似乎是强行维持着镇定,“可惜现在也出了变故。”
“这样啊,”梅负雪心觉惋惜,但还是不太甘心,“不如你将灵脉位置告知于我,说不定我能把他修好呢?”
“……”
“修不好的……”
声音似有若无,带着微不可查的嘲哂。
“什么?”
“我说,”声音愈发滞涩暗哑,“修不好……咳。”
这句话不知触到了什么机关,孟余淮脸色一变,苍白微茫,毫无征兆地开始战栗。
先是手脚,再是整个身子,就好像有人钳住他四肢,割开他的动脉,埋首其中饮血食肉,将所有的污秽与浊气都渡满其身,只留下一副塌皮烂骨。
清啸骤然响彻室内,雪鸮探出身子,歪着脑袋不解地看着面前的人。
他忽地平静下来,猛然抬头,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梅负雪。
梅负雪平静回视过去。
“仙君不防试试。”
他轻飘飘出声,手一抬,缓缓露出掩盖在束袖下斑驳的小臂,“我这个灵脉可不太好治。”
……
远处,孟家弟子疾步而来。
祁白川掀开眼皮,余光分去一份注意。
“人找到了?”
“没有啊,都两遍了,咱们不是还下去看了吗?一点踪迹都没。”
“怎么会呢?孟家都封的这么严,按理说也不该……”
门没关,两名弟子径直进入院子,四下张望,却并没有看见人。
二人疑蔻丛生。
“怎么……”
“贵客都没了?”
无人注意到角落,黑影一闪而过。
祁白川身形一动,从树下的阴影中现身,鸟团扑腾着翅膀,踉跄落在那处肩膀上。
“主人让我带话,说他可能要迟些才回来,让你先应付着。”
祁白川看着院中满脸雾水的二人,问:“人寻到了?”
鸟团点头,刚想歇会,蓦然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道:“原来你们都知道!”
对方没应这话,反而问:“他们在哪?”
“还在底下呢,”鸟团不过脑子,想也不想又补充了一句,“应该还没下床。”
“……”
周围蓦地陷入死寂。
没得到回话,它忽地察觉不对,刚一扭头,一张看不出情绪的面容撞入眼帘。
日光斜斜下照,穿过鼻梁的锋度落在眼眶底下,它这样望过去,认不清眸色,只能看见小半边更加浓重的黑影。
“等下,我的意思是……”
天地骤然颠倒,鸟团糊里糊涂滚落在地,好不容易站稳,眼里星光未消,就见一个颀长的白影突兀伫立在院中央,稳步朝着弟子走去。
冽风袭来,它瞬间羽根倒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