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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   距离年关没多久,章仁清还未到长京,倾白先见到了耿茹。
      元日前地方要员回长京述职,倾白这才真正认识了大辰朝把握各方政要的官员。
      楼宇恢弘,房顶高耸,文武百官皆聚朝堂。除了在驻地不得归都的亲王,在前线守着的将士们也回不来,展仰月这个年是得在边境与风雪沙尘作伴了。
      这一年来除开河东大案,其他地方倒是风平浪静,耿茹这两年处理地方流民之事很是妥当,得了圣上夸赞,还受些封赏,金银加之虚名,耿茹宠辱不惊地领旨谢恩。
      倘若章仁清在此,也要叹一叹耿茹的变化之大。他发几近全白,瘦得越发嶙峋,一身官袍如同棺材似的压在他身上,面上再难看得出他心中所想。
      人是被磨成这样的。
      倾白知道。
      “下官还有一个请求,恳请圣人成全。”耿茹跪拜道。
      “爱卿快起,但说无妨。”圣上道。
      耿茹仍跪着,他伏着身子,连同自己的一生都奉在了天子脚下,“臣年岁已高,沉疴久积,心力交瘁,再难担任观察使一职;臣这一生唯一憾事便是内人离世时小女未能归家,臣想回乡以后,圣人可以下旨让小女省亲。”
      一时间朝堂寂静。
      江东不是没来人,来的还是位武将。那武将神色淡然,似乎没听到耿茹所言。
      “世子妃多年没有省亲……”圣人说此,停顿了一下,他没有不悦也没有动容,“那就定在中秋,耿卿到那时再退吧,你们父女二人共同到长京来过个好节。”
      “谢陛下隆恩。”耿茹谢道。
      接着礼部便上奏了元日事宜,朝会就此结束。
      “倾将军。”耿茹喊道。
      “耿公。”耿茹在品级上其实低于倾白,但倾白是后生,蹿得高也是小辈,何况他也不怎么在意这些,行了个礼。
      耿茹受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耿公谬赞。”倾白道。
      “我听闻倾将军还在项府,圣人没有为你赐宅?”耿茹问他。
      皇帝确实没有给倾白赐宅,说来也怪,他这个位置的官员早该单独开府,只是无一人提起此事,或许是因为项府对外说的倾白是项景认的弟弟?不过倾白也正好不用找理由去应对,可以轻松地待在项景身边。
      “我与公子情同手足。”倾白道。
      耿茹不知想到了什么,冷哼了一声,转而道:“景公子近来可好?”
      倾白道:“劳耿公关怀,公子一切无恙。”随后又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公子嘱咐我,若见到了观察使,定要请您到府上小聚,不知耿公今日可有空?”
      耿茹没有什么表情,他直直地盯着倾白的脸,扯出笑:“倾将军不似当年了……”
      “耿公也是,要多保重身体。”倾白笑道,他身穿紫袍,金玉腰带在阳光下反射出不近人情的光,对虎自他前胸延至肩后,他不遮掩时,便衬得这人凶煞之气毕露。
      倾白年纪轻轻官至三品,虽然南衙十六卫如今形同虚设,但完全可以说他年少有为。寻常人是受不住这样的天恩的,可耿茹嗅到了倾白身上那不寻常的气息。
      “郡邸还有事需要处理,改日我会呈上拜帖,登门拜访。”耿茹道。
      “既如此,”倾白又开口了,“我还要上值,就先告辞了。”
      耿茹站在原地,望着那抹紫色身影渐渐远去,而他久久未动。

      这段时间不似往常轻松,北衙南衙都吊了根弦在脑袋上。年关就是这样,长京人口众多,异国他乡的人数不胜数,到处都是摩肩接踵,今年各国使臣也都带了不少人来,甚至还有让公主王子来长京长长世面的,巡防需得更加严苛,派去国邸郡邸守卫的人也得增加,元日当天的大朝会更需各卫谨慎。这些都早早安排了下去,每卫的将军也得轮换着去督察,年前年后这些日子都没法儿休息。
      对倾白而言,在其位谋其职,这些都是分内之事。
      他换下了朝服,着人将其送回家中。现下没有到他督察的时候,他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之前倾白到架阁库去查文书,在最深处的架子上隐约看到了启盛十三年的字样,只是当时身旁还跟着长史官,他没有去看察。
      启盛十三年,严家被抄家的那一年。
      架阁库灯少,倾白依着窗外天光到了那卷文书封存的架子前。他轻轻吹了灰尘,抽出木盒,滑开盖子,取出了案卷。
      “启盛十三年夏七月朔,骁卫营出兵二百三十人接南安王调令,抄灭严相府。”
      首三列记载着。
      倾白继续看下去,这案卷将严家人口姓名一一列出,所抄之物一一枚举,所吞税款吞了多少用来干了什么还剩多少写得清清楚楚。
      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瞬,再一看落款,是当年还在做中郎将的吴往。
      “谁在里面?”外面有人问道。
      倾白调整了呼吸,转过身走了几步,和进来查看的人直接撞上,那人见是倾白,立刻行礼道:“将军。”
      倾白抬手,“本将军来查一下往年的调任情况。”
      “是。”那人道。
      倾白没有带走那卷文书,而是好好地放回了原位。吴往已死,倾白不能再求证些什么,他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却也还是得先去干好自己该干的事情。
      等倾白巡视完城门内外,天早已大黑,他骑着马悠悠地往家中去,罕见地在这片并不宽阔的道上生出几分广博的静谧来。其实道旁的摊贩还在叫卖,东头巷子里的小孩儿叫着追着,行人偶尔还叹道:“天越来越冷啦。”
      这种平淡和安稳,让人内心充满着平和以及无边的幸福。
      倾白忽然地想通了那些圣人篇章,那些什么天下百姓,万世太平,那样宏大,又如此微末。
      待他回府,小厅内的布置已不同于昨日,处处铺设毛绒软垫,分隔用的帐帏也比进秋那会儿厚了几层,瓷瓶里多插梅花,五步一个品类,十步一种颜色,赏心悦目,莫约如此。
      倾白静静立在进门处,暗暗嗅了会儿梅花的清香,这才踏步往里去。他掀了帘发现除了项景外的另一人——章仁清。
      “老师?”倾白唤道。
      倾白比项景更久没有见到章仁清,他先被带去了江东,回到项景身边后章仁清早去了齐州,他对这位教授他知识的先生也很是想念。
      章仁清宽袖起,手招了招道:“回来了。”
      倾白在很多个瞬间察觉到光阴似水,幼时相陪的雏犬成长得威风凌凌而后变成了矮小的土堆,遥远的海腥味再难涌进他的鼻腔,还有章仁清苍老的面容。
      章仁清本就年事已高,他人清瘦,枯皱的皮肤覆着躯体,星星点点的褐斑愈发显眼,似乎眼也浑浊些了?倾白说不清楚。
      无数次斗转星移,无数次人来人往,倾白几乎不在意那些暗藏在天地间运行的准则,可是眼下他清楚地认识到了什么叫做如沙般流逝。他祈求四季风调雨顺,祈求天下无病无灾,祈求章仁清不要老去……
      倾白的目光挪向了那个自打他进来时就一直带着笑的项景。
      还是祈求……
      “饭菜早已备好,就等你回来好上桌。”项景道。
      章仁清舟车劳顿,项景早就吩咐过要多做些软嫩鲜美的食物,于是一道一道呈上来的便有清蒸鲥鱼、白玉豆腐羹、三鲜春馔、糯米藕……唯一一道稍带韧劲的烤饼也是着人去除了焦脆的部分,切好中间最软糯的饼芯,佐了料呈上来的。
      项景对章仁清道:“好些都是江南风味的菜,食材虽没有那么新鲜,但应当不会相差太多,老师觉得如何?”
      “都很好,我年纪大了,尝味道好像都尝得不真切了。”章仁清笑道。
      项景和倾白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倾白咬下筷中鱼肉,道:“这鱼还是不够鲜美,等日后我带老师和公子再往南边去一回,比江南还要南,亲自捞鱼给你们吃。”
      章仁清道:“好似越大越比小时候孩子气了一些,小景,你说是不是。”
      项景眉头轻展,“是呀,我们倾小将军越发开朗了。”

      隆冬之时配隆冬之景,除夕夜这一日,上天应景地下了些白绒绒的小雪,落在黑瓦红灯笼上,消融再覆盖,一整年的苦痛与欢乐也就这么过去了。
      项家一家子难得地聚在一起吃了顿安生饭。项栩久违地露了面,他身体难好全,从前的嚣张跋扈都转变成了喉间忍不住的咳嗽和面上遮不住的苍白。
      “用了狗血驱邪也没能让你有点气血吗。”倾白心中阴狠。
      桌上除了章仁清和项临舟说了几句外,再无声音。
      倾白与项临舟守岁完就得进宫候着,项景一个人窝在软榻上就着几本案卷慢慢看着,大约是要这般睡去。
      “笃笃”敲门声起,项栩在外面唤:“哥哥。”
      项景本不想理会,准备假装自己睡着,可那项栩又咳嗽了几声,道:“哥哥睡了吗,外面好冷,若是你没睡,可容弟弟进来暖一暖吗?”
      项景手中书卷被捏得发皱,沉默间内心几番辗转,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道:“进来吧。”
      一点寒气袭进,又被逼人的暖意轰了出去,项栩站在门口,没有往里踏步。
      “站在那儿做什么,进来坐下。”项景没有起身,他半倚着榻道。
      项栩似是被冻狠了,嘴唇一丝血色都没有,眉睫俱是一冷一热形成的小水珠。
      项景看着他慢吞吞地走至自己的榻前坐下,又在心里叹了口气,抬手递出块帕子。
      项栩用那被烘得温热的帕子拭去了脸上的湿气,久久没有说话。
      项景看向项栩低垂的面庞,这位二公子不是天之骄子了,他不能跑马,不能练武,连读书耗多了精神都会让他力不从心。
      项景心中歉疚,他先开口:“你的院子那样远,天还这样冷,来寻我做什么?”
      “哥哥一直没有来看我。”项栩哑着声音,“是不是不能原谅我。”
      项景一顿,“我已好了,不必再说这些。”
      “哥。”项栩有些哽咽。
      项景看着他。
      “我醒来时,娘一直在哭,她问了我好多为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回答她。我感受自己的四肢,以为怎么样都至少会断个胳膊或腿,结果竟然什么都没坏,我那个时候不知道该庆幸还是伤心,我总想还给哥什么……后来我知道哥的腿好了,我很高兴,养伤的时候一直想哥什么时候能来看看我。”项栩说此,剧烈咳嗽了起来。
      项景坐起身来将小几上的茶水倒了一杯给他。
      项栩没有接过茶杯,而是抓住了项景的手,他双目因忍泪发红,可泪还是一直掉,掉进了兄长倒给他的茶水里。“哥,我一直以来都很愧疚,可我想问你,其实你没有把我当过弟弟,是不是?”
      项景眉间未起波澜,他任由项栩把他的腕骨握得生疼。
      项栩不死心地盯着项景的双眼,想要看透那双眼睛背后究竟有没有藏着什么他不知道隐情。直至他心气不顺,咳得项景手中茶水洒了一床。
      项栩终于放开手了,用自己的衣服手忙脚乱地去擦榻上的水。
      “你别管了,我叫人来换下就好。”项景道。
      “哥,我们今晚能一起睡吗?”项栩半蹲在榻前,望着项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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