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义》习良

29、第 29 章

　　长京的第一场雪后，放晴了好几日，天虽冷，也有那么几分暖意落到人身上，不至于心里郁闷。
　　倾白照常上值。
　　骁卫曾经在吴往手底下还算不错，比起南衙其他十几卫，称得上是精神头足，不怠工。倾白如今正式接手，训练更加严苛了些，规矩也同样多了些，引得别卫莫名地紧张起来，开始追赶骁卫。
　　项临舟偶一巡视，被惊讶得不轻，近朱者赤，倾白确实让人刮目相看。
　　值房里只有粗茶一碗，项临舟也没有嫌弃，将还未泡开腾着热气的茶水拿起抿了一口。
　　“你要将南衙十六卫带起来，急不得。你年纪小，朝中之事可来问我，项景到底未入仕，许多事他也一知半解。他身体总是不好，不要让他烦心。”项临舟讲话平平淡淡，这人好像总是这般。
　　除了公事，或是圣上发话，上朝的时候他也很少言语。几乎没有谁与他关系要好或关系不好。倾白学习过，这是明哲保身之道，也是天子所信任之道。不过项临舟似乎并非是为了保全自己，也不是为了被天子尚识，他是天生如此的。但他在家中无比失败。
　　倾白一直不明白，像项临舟这种人，到底为什么能干出对一个儿子不闻不问到了冷漠的地步，对另一个儿子却宠爱有加。
　　倾白道：“公子不劳宰相操心。”
　　项临舟闻言看了倾白一眼，其实是瞪了他一眼，不过倾白没感受到。
　　“其实南衙并不比北衙差到哪里，宰相从前为何不对十六卫上心？”倾白问他。
　　“我并非将帅之才，何况有些事并不由人。今上看好你，你才能在南衙大展拳脚，这道理很简单。”项临舟道。
　　多吃了几年饭还教训起人了。
　　倾白道：“明白。”
　　“先前南衙十六卫上下受赏，大家心中都知道是谁的功劳，吴将军又深受爱戴，你查明了杀害他的凶手，日后更不必担心什么，南衙禁军能不能重受重用，就看你了。”项临舟竟将碗中茶水饮尽。
　　他离开前道：“下了值早些回府，临近年关，项景那里事情也多。”
　　这是自然，不必别人嘱咐，倾白会第一个回到项景身边。
　　值房的炭盆已经熄灭了，炉子里的炭火还在噼啪作响。
　　倾白到院子里时项景正看着先前贺兰东客送他的那一小盒茶叶。
　　院内栽种的每一棵树每一桩藤蔓都有讲究，所以哪怕冬日没有什么鲜艳的色彩，也不会显得寥落无趣。项景裹了厚厚的外衣，一边的火炉里烧得正红，茶盏里氤氲的热气直升，几副卷轴在他身旁铺开。
　　“公子怎么到这来坐着。”倾白不悦，虽然天气晴好，可寒风不停，吹坏了身子公子又要受罪。
　　“保护得太好才是不对，这肉体凡胎要多加磋磨方成大器。”项景笑道。
　　“这又是哪里来的理由。”倾白搁下手中长刀，认命地将卷轴卷好放在屋内，又把小几连同茶壶搬了回去。
　　项景看着他的动作，觉得有意思，眼都不眨地一直盯着，直到倾白伸手要拉他起来。
　　“真的不冷。”项景不太愿意起来，其实是他的腿有些麻了，这对他而言是很神奇的，从有知觉到没有知觉，再到有知觉，他想要延长这种感知。
　　倾白不言，把手一直伸着。
　　项景搭了手，使了劲才站起来，由倾白扶着进了屋。
　　“过些时日老师就要来了。”项景很高兴。
　　“老师来陪公子参加制举吗？”倾白问。
　　“是，齐州不近，本该是我去接老师的，他却不让我动身，称麻烦，现下只等着他来。”项景手里的茶叶随着他的动作滑动。
　　“公子腿好之后老师还未见过，等老师来了，肯定会很开心。”倾白道。
　　“是啊。老师要来，别的事情我什么也不想干了，只想多读点书，多写写字，不叫他见了我失望。”项景面上显出雀跃。
　　“公子是太想老师了，公子从来都好，不会让人失望的。”倾白替项景拢了拢散落的发。
　　“刀还在廊上呢。”项景笑他。
　　“是，我去放好。”倾白几步跨出，把刀挂回了自己房中，又回来坐到了项景身边。
　　“贺兰东客送你这团枯茶，未必是有所图谋，可能只是向你讨个脸熟。他的忠心不贞，但行事清廉，和父亲比，大概只差了情义二字。”项景道。
　　“公子认为宰相有情义？”倾白奇道。
　　“他只是对我没有。”项景这么说道。
　　倾白不知道项景是否真的不在乎。项景时常流露出温情，可从未期待真心，有一日他回头看看，会不会恨老天薄待他，让他年幼丧母，父亲疏远，难以康健。
　　倾白一时无声。
　　“你早前给练晋置写的信，如今才收到回复。”项景把桌子上被压着的信封抽了出来。
　　项景手中动作让倾白想起了河东的那封无名来信。他问过，没有任何人交代过与信相关之事。
　　“你把骁卫各个职位进行分解，充进兵力，会有很多人不愿意吧。”项景道。
　　信纸展开，倾白一边看一边回话：“没多少太反叛的，理由和好处我都提前讲明了，大部分自愿，实在不听话的我也随他们，这种人就算充进兵力也于事无益。”
　　“练晋置写得清楚，南衙十六卫中的卫兵大都来源于世家旁系子弟，混个位置，托了关系个个往上走那么一点儿，成了先前的局面，你要捉笔改良，我担心不太容易，结果是我多虑了。”项景欣慰。
　　倾白并不自傲，这没什么。天下是有不少想要坐享其成的草包，但军中更多的是渴望建功立业的有志之士。金银细软或可乱人心智，金戈铁马未必不令人神往。
　　不过哪怕他对骁卫的把握有七八成，到问题来了的时候大将军也挡不住。

　　照常理言，倾白下朝后本该回骁卫去带巡防，今日却因要迎接南边进贡的使者入都，早早的去了长京城郊候着。等倾白到了衙署，就看见里面立着两位不速之客。
　　金吾卫同样属于南衙十六卫，因职能不同，他们在宫中另有金吾卫仗院，平日里几乎很少与其他十五卫有什么碰撞。金吾卫共掌五十一军府，常伴天子左右，深受众人敬仰，当属南衙禁军之首，倾白接任骁卫大将军以前是这样。倾白是少年将军，风头无两，跟着他的骁卫地位水涨船高，隐隐有压过金吾卫之意。聪明人只当作不知道，心中只怕还是在意。
　　“在下金吾卫中郎将来行，吕将军遣我问倾将军好。”那人发微卷曲，落了几缕在额前，随着他低头示意的动作晃动着。
　　“不必多礼。”倾白道。
　　另一位倾白认得，也是一卫中郎将，名字风雅，叫衡别涧，不过那位却不似来行客气，吹鼻子瞪眼的，不太端正，不讨人喜，旁的谁好像提过此人外号为“横上天”。
　　倾白不坐，也不请他们落座，一只手搭在刀柄上，道：“二位到我骁卫衙署里来，有何贵干？”
　　“倾将军。”衡别涧拱手，“将军应当还不知道吧，晨起校场训练时，骁卫伤了我武卫中的一名亭长。”
　　“那位亭长伤势如何？”倾白问。
　　衡别涧还没开口，来行先发了话：“伤势不重，不过是被箭矢擦了一下。”
　　衡别涧闻言不爽，“什么叫擦了一下？要不是他闪避及时，那只箭就要射穿他的脑袋啊！”
　　“此事是骁卫的错，待我查明，定会给武卫一个交代。”倾白道。
　　“查明？还需要查明什么？校场上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难不成还能是我构陷你？”衡别涧像个炮仗，逮着别人的话就要炸。
　　倾白并不动怒，仍是一副平淡的样子：“虽说是伤了人，却也要分个有心还是无意，若本将军直接惩处，轻了还好说，重了岂不是要说军中苛刻是非不分，中郎将觉得呢？”他喊中郎将，没看衡别涧一眼，话抛给了来行。
　　来行面上似是无奈，双眉微挑后放松，道：“倾将军所言甚是。”
　　“倾将军还真是厉害，占去了大半训练场地，连手底下人犯错也要包庇，谁能不感叹骁卫来了个好将军。”衡别涧言辞尖酸。
　　倾白冷笑一声，他从来不是什么好惹的主，长京之中见识过他桀骜的也没几个，这个衡别涧非要凑上来找不爽，倾白很乐意成全他。
　　“校场划分事宜本将军已与其他各卫将军商讨过，经宰相批准，是否有失偏颇先不论，衡别涧，武卫中郎将，你没有资格在骁卫的地盘上以下犯上，按照军法，我不必告知武卫大将军，也不必上报宰相就可以立刻处置你。”倾白双睫微垂，很不在意，“可本将军不这么做，因为人是可以知错就改的，而畜生，做再多也是徒劳。是不是啊，中郎将。”
　　一呼一吸间鸦雀无声。
　　来行本身就不是什么爱出头的人，此次陪同也不过是耐不住衡别涧磨他，得了吕敢的准允，才来这走一遭，谁料到还得经受这么一番唇舌相讥，他顿时有些欲哭无泪。
　　“你！你……你！”衡别涧气得“你”了半晌，而后直接拂袖离去，撞见外面围着的一群骁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横冲直撞地走了。
　　来行无语，但还得顾全礼数：“倾将军不要与他多计较，在下先告辞了。”
　　倾白终于露出抹笑来，还是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他就这样颔首，示意来行可以离开。
　　来行走后，倾白挥退了外面堵着的众人。
　　本来接见言语不通的外使就令人烦闷。
　　倾白灌了几口凉茶。

　　冬日总是弥漫着萧瑟，但元日将至，街头巷尾都红火着，项府也不例外。陆翁这两日打点，至少是让挨着项景的地方都有些年味儿。
　　倾白回府前去了趟严许仪的店，将项景备好的年礼全都送到，又从严许仪那里拎回了好几提点心和她新研制的花茶。
　　他就这么手上拿着，刀柄上挂着，晃晃悠悠地回了府。
　　往项景的小院去时，正碰上项景也往回走，他身后没人跟着，正自己怀抱着一摞书。
　　“公子。”倾白喊住了他。“这些事交给旁的人去做就好，怎么劳了自己？”他一边说，一边强硬地从项景怀中夺走那些累赘。
　　“一点小事，我可以的。”项景笑笑，要自己去拿，却被倾白躲开。
　　“那交给我更是放心。”倾白面上显出几分神气。
　　项景听他这么说着，心情很好，又闻到倾白身上的阵阵甜香，于是轻轻勾走了倾白手上的一包点心，“这是小姨给的吧，我都馋了。”
　　“那我们快些回去，慢慢品尝，还有新制的花茶，一会儿我来给公子泡。”倾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