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正当时》婆娑树下

53、第五十三章

　　从正月十四夜间开始，长安城内便灯火通明彻夜不息，万方皆集会，百戏尽来前。至上元这日，未初才过，大明宫的宫门前就已是车马人簇簇、宫车过往频。受邀赴宴的群臣及眷属皆从大明宫兴安门进入内苑，沿着宫墙一路向北，百官从翰林门下马步行至清辉阁，女眷们则径直向前穿过翰林院，再从九仙门下车，由宫人引至含冰殿。
　　南平王妃的马车上，柳氏的一颗心忽上忽下，从晨间至此时没有片刻安宁过，眼看着就要到翰林门了，她轻吁一口气，儿子没有动作便是想通了。岂料，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冯耀祖一把推开车门，嘴里说着“你们且先下去，我有话要跟娘说”，挥手就将随行的两个嬷嬷赶下车去，他自己气定神闲地跳了上去。
　　待马车内只余母子二人时，他才笑眯眯地从袖中取出一只华丽的金钗，一面转动钗上镶嵌的红玉珠子，一面说着：“娘，看仔细了，这珠子里和金钗尾部都藏着好东西，像这样转两下就可以了。”说完，极其轻柔仔细地为柳氏插在发髻上。
　　柳氏看着儿子的笑容，有些不寒而栗，她深吸一口气，颤着声说道：“要不就算了，上元宫宴历来戒备森严，皇后娘娘不可能让人在她的宴席上动手脚，儿啊，你听娘的——”
　　“娘！”冯耀祖已经退身坐好，阴鸷地一笑，道，“还是你听儿子的吧，历年宫宴，申正三刻开席，戌初二刻会在太液亭放烟火，届时皇后娘娘会率领女眷们离席前去观赏，那些宫人没有不爱这热闹的，到那时，含冰殿内就会无人值守，娘只消走慢些便可！”说完，他不欲再听柳氏的劝阻，推开车门跳下车去，身影消失在翰林门。
　　柳氏一脸愁容，心神恍惚，直至马车外传来宫人的声音“请王妃下车”，她才慌忙收敛心神，扶着嬷嬷的手，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含冰殿挪去。
　　马车内同样喋喋不休地还有崔行迟，他看着已经快要冲他翻白眼的秦若瑜，摇头叹道：“除了五公主有些刁蛮，其余几位公主性子都算温和，若真遇上了有人刁难你，你别跟人动手，去找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公正严明，不会纵容有人在大明宫内仗势欺人的。”
　　秦若瑜靠在崔母肩头，无奈地回道：“知道了表兄，我看着像是轻易跟人动手的人吗？”
　　“像！”崔母和崔行迟齐声说道。
　　秦若瑜一噎，只好央告道：“好了好了，我保证，我一定寸步不离地跟着外祖母，最远不离三丈之外。若有人欺侮于我，我保证以德服人。”
　　崔母拍着她的手，慈爱地笑道：“乖，敏儿今日也会进宫，届时我让人带你们逛园子。”
　　崔行迟依旧皱眉盯着她，似在思索她话中诚意。
　　秦若瑜一面对崔母回以一笑，一面对另一人催促道：“表哥，翰林门要到了，你快下车吧。舅舅都没你啰嗦。”
　　崔行迟临去前，忽又回头问了一句：“你的‘以德服人’没包括武德吧？”
　　秦若瑜心里咯噔一下，皮笑面不笑地冲对方点头，道：“放心吧，我有分寸。”
　　崔母摇头失笑，看着说话的二人，心中直叹可惜。马车沿着宫墙夹道缓缓前行，祖孙二人都未曾想，进了九仙门，竟还有熟人在此等候。
　　“崔老夫人，秦姑娘！”陆珩今日未着金吾卫的装束，而是一身朝服，紫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丝毫不显老气，反而凸显出年少身居高位的意气风发，整个人像一杆笔架似的站在那里，当真是芝兰玉树立于阶前，惹得不少赴宴的女眷悄悄红了脸。
　　崔母无奈地瞪他一眼，可惜陆珩并未看到，他上次见秦若瑜还是茶楼送镯子那日，此时见了心上人，满心满眼都是对方，一脸张扬的笑意，嘴角都快咧到耳后了。
　　纪玄抬眼看看自家侯爷，又看看四周的女眷，暗自摇头，心中长啸，少爷啊，冷面郎君呐，您笑得也忒不值钱了！
　　秦若瑜乍一见陆珩，脑中便浮现出那日之事，脸上先是闪过慌乱无措，她有些羞赧地去看崔母，崔母心下好笑，不由感慨，也只有这些儿女心事能让外孙女露出这般神色了。她一脸柔和地点点头，秦若瑜这才心下稍定，向陆珩回礼，甫一抬眼，又被对方眼底眉梢的笑意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平生第一次舌头打结：“小侯爷，你，你不是该在翰林门吗？怎，怎会在此？”
　　陆珩谨记着从吴王世子那学来的要诀，心中默念“温柔，体贴”，他脸上笑意加深，温声说道：“我是特意在此等候老夫人和秦姑娘的。今日宫中人员繁杂，姑母未免有兼顾不到之处，你若是遇到什么烦难之事，尽管吩咐她们二人，若是她二人解决不了的，便去寻姑母身边的朱雀。”说罢，抬手指向纪玄身后站着的两位宫人，那二人忙上前行礼。
　　陆珩又解释道：“她二人本是陆家家仆，进宫伺候姑母多年，对宫中甚是熟悉。还有这块玉牌，你且收着，今日戍守含冰殿的羽林卫皆是我的旧部，若是遇到危险或想派人寻我，你便将这玉牌出示给殿前侍卫，他们自会来给我传话。”言毕，又从腰间玉带中掏出一块精巧的令牌递给秦若瑜。
　　秦若瑜心头一暖，大大方方地笑着收下了，又满脸狐疑地嘀咕：“不是说宫里不危险吗？我带个红渠还不够？”
　　陆珩见对方收了令牌，心中尽是欢喜，忙说道：“放心，有我在，不危险。只是以防鱼龙混杂，万一有居心叵测之人，你对宫中人生地不熟，容易吃亏。”
　　崔母眼见着四周的女眷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忙出言打断二人，道：“好了，陆侯爷，你且去赴你的宴吧，老身还能护不住她不成？你与其担心她吃亏，不如担心别人吧。”
　　纪玄一个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陆珩难得地脸上泛起丝丝红晕，忙拱手告辞，领着纪玄匆匆离去，那背影怎么看都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秦若瑜将那玉牌在手中转了两下才收进荷包里，对着崔母展颜笑道：“陆珩真是好心肠！”
　　崔母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牵着她的手，跟着陆珩带来的两个宫人向含冰殿的方向缓缓走去，嘴里念道：“你二表兄刚才也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堆，怎不见你夸他？”
　　秦若瑜撇撇嘴，咕嚷道：“往日二表哥在凉州被人欺负了，哪次不是我打上门去为他出气，他关心我、嘱咐我两句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人家陆珩不一样啊，非亲非故，直接给我安排了人手，这多实在啊！这就好比我要去打仗了，陆珩给我送粮草兵马，二表哥给我交待战术，可我自幼熟读兵法，我又不缺战术！我缺的是兵马呀！”
　　崔母一噎，竟无法反驳。
　　崇仁坊比宣平坊更靠近大明宫，是以崔氏和徐令安等早两刻钟就到了。此时向皇后行礼毕，正由着宫人引着落座喝茶。
　　陆皇后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徐敏和谢蓁，眼里是藏不住的惊艳，心内直叹，今日这些赴宴的小娘子们真是一个比一个水灵！正看得有趣，忽听门外宫人朗声禀道：“已故太子太傅之妻、一品诰命崔夫人恭请皇后圣安。”
　　陆皇后立时精神一振，眼笑眉舒地看向宫门，只见一个满头银发、雍容慈祥的老妇人带着一个面容清丽、泰而不骄的姑娘款款走上殿来，待二人行毕国礼，殿内的众宫妃命妇竟看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陆皇后竟起身对着崔母微微欠身回了一礼，又连声吩咐朱雀给崔母赐座。众人眼中不由都闪过惊诧之色，已故崔太傅的确德高望重，但往年也未见有此礼遇啊！
　　崔母稍加思索便了然于心，陆皇后这一欠身不是以皇后之尊，而是以陆珩姑母的身份，她微微一笑，坦然受了。
　　陆皇后的笑意更深了，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她笑盈盈地与崔母寒暄几句，眼角余光却一直从秦若瑜身上扫过。与崔母热络地叙了一刻钟闲话，陆皇后眼中露出满意之色，不错，不骄不躁，不卑不怯，始终面色如常地半垂着头听她二人说话，即使一直站着，始终身姿端庄，不见松懈，没有失礼，看来秦槐夫妇教养女儿很有一套，即便自幼习武，举止风范仍不是大家气度。
　　“这位是河西节度使家的姑娘吧？来，过来我身边，给我瞧瞧。”陆皇后忽然眉眼弯弯地向秦若瑜招手。
　　秦若瑜微微错愕地看一眼崔母，见崔母淡笑着向她点头，她才款步走上前去，陆皇后牵了她的手，朱雀赶紧在皇后的凤座前添上一把椅子，秦若瑜被按在椅子上坐了，与皇后一问一答聊了起来，殿中各人的神色更是精彩纷呈了。
　　徐敏和谢蓁同席，二人的席位就在崔氏和徐令安之后，徐敏好奇地看向在皇后身边说话的外祖母和表姐，心里想的却是她们怎么还不过来，她还想一块去宫内逛逛呢，另外三人则都是一脸沉思。
　　徐令安向着崔氏轻笑道：“陆皇后很喜欢阿瑜这丫头呢。”
　　崔氏笑笑，不说话，心里惦记着妹妹，也不知道她和妹婿对这丫头的婚事是怎么打算的。
　　南平王妃则是心如擂鼓跳个不住，她情不自禁地抚上发髻上那支金钗，手才碰到，她又惊觉不妥，慌张地放了下来，失手打翻了身前的茶盏，引来几个老太妃的侧目，她心虚地笑笑遮掩过去，只道是午后有些犯困走神了。
　　这一动静不小，陆皇后也望了过去，微不可察地皱眉看了朱雀一眼，朱雀心领神会，转身就将在南平王妃身后伺候的宫人换成了两个略懂拳脚的心腹。
　　陆皇后又拉着秦若瑜的手说了一回话，直到宫人又在朗声通禀其他女眷的觐见，她才轻拍着秦若瑜的手，笑道：“离开席还有一个时辰，你若是在底下坐着无趣，就叫宫人领你出去逛逛。陆珩今日找我要了两个宫人，皆是熟悉这宫里一花一木的，你且放心跟她们逛去，到了时辰她们会领你回来的。”
　　秦若瑜忙笑着谢恩应下，扶着崔母退到席上，二人的席位与崔氏挨着，甫一落座，徐敏便探了半个身子过去，道：“表姐，我们去太液池边逛逛吧。”一语未了，惹来崔氏一个瞪眼。
　　崔母宽和地笑道：“无事，敏儿想去就去吧。年轻人坐不住，别拘着她们了，几个丫头都是有分寸的，你且安心吧。我们三个也要不着这么多人伺候，这几个丫鬟想去也都跟去吧。”
　　随行之人一听，无不欢欣踊跃，一行人在陆家的两名宫人指引下，逶迤出了含冰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