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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寡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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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大队人不少,尤其是李家村,面积比附近几个村子都大不少,之所以在公社里混得不上不下,就是因为收成一般,荒地太多。接到通知的时候,李队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等他跑到卫生所的时候,卫生所门外已经里外里围了一圈人。
李队长愁得脑袋疼,“谁受伤了?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打起来了?”
新来的知青都是他接回来的,对几人的性格他心里有数,能一见面就打起来,还搞得头破血流的,估计就是几个暴脾气的男知青,或者还有那个爱出风头的崔红英,另外几个女知青看着娇气,不至于打架,尤其是小姜知青,温温柔柔的,说话最贴心不过,谁打架她都不会跟人打架……
李队长这么想着,拨开人群挤进去,就看见从不打架的小姜知青坐在凳子上,手上蹭掉一块皮,正被赤脚医生刘大夫按在那儿涂红药水。
李队长:“……”
坏了,一定是让人欺负了。
“大队长,您怎么来了?”姜照雪疼得脸色煞白,刘大夫看她一眼,让她把头巾摘了。虽然有一部分中医被当作牛鬼蛇神,但县里落后,买不到西药,她跟着师父学的大多是中医的望闻问切。虽然处理伤口用不着看脸色,不过她一把脉,就觉察出这姑娘脉象不对劲,“你是先天不足吧?娘胎里早产了?”
姜照雪依言摘掉头巾,“不知道,我是孤儿,可能是吧。”
她语气并不落寞,只是话里的意思听得人群里一阵唏嘘。如果是孤儿,一个人孤零零在城里活着,其实没比乡下人强多少,有人照顾怕人贪财,没人照顾那就是命比纸薄,小姐身子丫鬟命。
心里头这么想着,等看清了她的长相,顿时所有人都不吭声了,就连让她摘头巾的刘大夫也晃了下神。
眼前的姑娘实在是太美了。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人对于“美”的感受是很主观的,通常很难达成一致,圆脸大眼才是时下最流行的长相,画报上的美人大多如此,下巴稍尖细些,眼睛稍细长些,就要被人冠上狐狸精的名头。
但眼前的人雪肤花貌,一双凤目流光溢彩,仿佛水洗过的黑色玉石,纯粹而深邃,像是长夜里的星光般动人。她面色极白,五官浓墨重彩,像女娲造人时格外精雕细琢过的被偏爱的美丽人偶,艳色无边。她看起来就该是高傲的,独特的,偏偏一笑起来,就让人觉得春风拂面,让人不自觉心生亲近,心旌摇动。
年轻小伙子看直了眼,上了年纪的婶子也微微红了脸,连话都不好意思大声说,离得近的已经屏住呼吸,离得远的也不约而同放轻了声音,像是担心惊扰了神仙似的人物,就在这时,门外不远处却传来咋咋呼呼的声音,呼啦啦闯进来一行人打破了室内的寂静,换来一群老乡怒目而视。
“哪就那么娇气了,推一下就倒,几岁的孩子都不至于这么弱不禁风吧?我发誓我没碰着她,我觉得她就是故意找事,真要是身体不好就别下乡啊,一点小事兴师动众的,拖累了知青风评,我们以后在西山大队怎么混?”宋桦不忿的声音随着推门的动作戛然而止。
送姜照雪来卫生所的是孟兰心和汤雯雯,最先反应过来的也是她们两个,“你说什么呢?推倒了人还装无辜,老知青就这么欺负人的?姜照雪可什么都没说,她脾气就是太好了,一句怪你的话都不说,你还不依不饶,这不是倒打一耙吗?”
李队长叼着没抽完的旱烟,看宋桦的眼神也相当不满,“宋知青,下乡知青是支援农村建设,只要进了西山大队,就是我们大队的人,大队有义务保护知青。新来的知青无缘无故被欺负,进了卫生所,这不是小事,这是你们知青点失责,出了事没来报告,反倒责怪受害者,不合适吧?”
他敲了敲烟杆子,“我和老王辛辛苦苦把人接回来,好好把人送进知青点,一转头人就进了卫生所,小伤还好,要是哪天出了大事呢?你也要瞒着队里?你们知青也是西山大队的一份子,宋知青,这件事小姜知青不计较,就先算了,再出事,你们知青点就该整顿整顿了。”
“就是,你们知青点有啥风评啊?”后头的老乡议论纷纷,刘大夫的话最不客气,“上个工三催四请,请假的时候挺积极,一年到头工分倒欠不少,去年养死了一头猪,今年大家都没肉吃,你亏不亏心?”
会计小声嘀咕,“心思都花在别处了,上工肯定不积极,今年粮食要是还不够,大队肯定不管了,你们要闹就是公社闹,有力气闹事,我看就是给你们吃太饱了。”
姜照雪确认了,西山大队的村民和知青的关系可以说是剑拔弩张,村民的指责宋桦听到了也只能忍气吞声,是知青理亏,还是村民排外?
西山大队最大的就是李家村,李家村的村长就是大队长李铁柱,支书还没见到,至于李队长敲打宋桦的几句话只是借题发挥,不只是为她出头,双方之间的不满恐怕早已日积月累,这其中到底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理由?
“药钱我给你出了。”宋桦走过来,咬着牙大声道,“补偿给你半斤粮食,总行了吧?”
“粗粮细粮?”姜照雪问。
“细粮。”宋桦牙都要咬碎了,“你满意了吧?”
姜照雪挺满意的,下乡的第一天就和人结了梁子,这可真是好兆头。
等人走了,议论声才断断续续响起来,“这女娃子长得,确实娇气,能干得动地里的活吗?”
“我看够呛,别的知青都干不动,年年倒欠队里的工分,她细皮嫩肉的,最多能拿三个工分。”有明白人小声说,“在乡下肯定过不下去,不过她长成那样,说不定哪天就嫁进城里吃供应粮了,你瞎操什么心?”
这倒是,听到的人纷纷点头,这个模样,乡下确实留不住的。
知青点加上这批新来的知青一共二十多人,男知青比女知青多三个,十几个人挤三个通铺,屋子里的味道很快就变得奇怪起来。几人被老知青领着去仓库领粮食,第一年的粮食是国家分配给知青的,加上安置费,就是知青能在乡下扎根的立身之本,要是没挣够工分,到了第二年可能就吃不上饭了。
也是因此,六几年下乡的知青自觉回城无望的,就有许多放弃了知青身份,和村里人结婚过日子,以图有人遮风挡雨,帮衬粮食不足的窘况。
不过庆县地理位置太靠北,冬天温度滴水成冰,地里没什么活,不用早起做工,倒是给了新知青缓冲的时间。
女知青四人一间,老知青特地给她们腾出一间房,让给新来的女知青,崔红英先进来转了一圈,眼珠子乱转,见孟兰心挑了最里头的位置,目光落到姜照雪身上,“你住最外头吧,方便。”
屋里盘的是火炕,烧热之后寒冬腊月也不冷,只有靠近门口的地方有风,姜照雪扫她一眼,倒没反驳,“行啊。”
崔红英歪打正着,她确实比其他人更需要这个“方便”。
见她好说话,崔红英把行李拎上炕,被褥一铺,再看姜照雪小小的一个背包,忍不住撇嘴,“你说你和宋桦闹僵了有什么好处,连被褥都借不到,你不会就睡光秃秃的床板吧?我告诉你,你可别蹭到我的床单,我这都是新买的,干净着呢。”
人长得好看能怎么样?还不是穷鬼一个,只听说过出嫁没有被褥的,那就够寒碜一辈子了,她还是头一回听说下乡都没有衣裳被褥的,连这些都没人准备,这人得穷成什么样?她家院里另一户穷人,穷得只能一天一顿稀粥,儿子下乡的时候也凑出两套打补丁的被子,就怕孩子受委屈,姜照雪不会下乡就为了找个冤大头嫁了吧?
孟兰心不爱听了,“你管别人那么多事干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啊,嘴巴那么闲怎么不去腌咸菜?”
看着眼里冒火的崔红英,汤雯雯小心地拽了下孟兰心的袖子,“别、别说了。”
“我可不和穷鬼睡在一起,万一穷酸气沾我一身怎么办?”她对汤雯雯颐指气使,“你,跟我换个位置。”
汤雯雯没说什么,忍气吞声地换了,对姜照雪咧嘴笑笑,“她就是脾气直,没有坏心思的。”
她压低声音,小声问,“要不我借你点钱,你先去找老乡借一套被褥,不然晚上着凉的滋味可不好受。”
“不用了,不过还是谢谢你。”
这几人之前应该认识,至于是什么纠葛,她暂时不感兴趣。姜照雪的目光落在面板上,眼神专注明亮,知青点人多眼杂,无论做什么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好不容易找到个没人的地方,开始分析数据的增加情况。
她之前在姜家没有空闲,后来忙着跑路,加上火车上没有个人空间,直到此时,她才抽空分析系统数据。在她得到的恶意值中,陈家人贡献的负面情绪是最多的,系统没有办法细分,姜照雪大概能推测到,比起稍纵即逝的恐惧,无法延续的厌恶,真正能够长期延续的负面情绪是憎恨,那么下乡之后呢?
宋桦短短两个照面就提供了二十点厌恶,方毅对她没有感情波动,韩向阳零零碎碎提供了五点数值,大约是愤怒或者厌恶,维持时间不长,席明卓也提供了少许的厌恶,至于崔红英,她的恶意值比和她直接起冲突的宋桦还要高。
情绪波动大的人,也就是更加情绪化的人,能提供的数值更高吗?那么不同的情绪之间呢?愤怒能够短时间让一个人恶意爆发,但无法延续,憎恶和恐惧同样无法长期维持,除非她打算长期作战。
远在百里之外的姜舒为什么依然源源不断地为她提供恶意值?是恐惧,贪婪,和嫉妒。
在人类所有的负面情绪中,只有贪婪和嫉妒永无止境。
“喂,你……”孟兰心犹犹豫豫走过来,眼神闪烁着,小声问,“我这还有点钱,你要吗?我能借给你三十……四十也行。”
姜照雪定定地注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大小姐,你知道外面的物价吗?”
她的声音低而温柔,像是吹过耳畔的风,让孟兰心下意识揉了揉耳朵,紧接着才听她说,“城里普通工人家庭,一个月的全部支出,不会超过二十块,如果是三口之家,十几块就能过得相当不错,猪肉八毛一斤,馒头五分一个,一罐麦乳精不会超过一块一,这已经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奢侈品,身上有钱就藏好一点,小心被人骗了。”
她手指灵巧,将对方兜里摸出来的大团结重新塞回到孟兰心手心,紧接着眨了眨眼,“比如说,我。”
孟兰心被吓了一跳,眼珠子都瞪圆了,像是头一回见到梦中情球的猫。
“多灵巧的手指,你就用来吓人玩?你应该用来织毛衣!”系统嘀嘀咕咕,“你得快点找个孩子绑定,最多绑定三个,绑定之后不能轻易解绑,你想好人选了吗?”
“差不多吧。”
姜照雪敷衍了系统,就去村里转了一圈。天色渐晚,村里的人也渐渐散了,树下还有几个老太太在纳鞋底,路上有孩子跑来跑去。李家村的人不少,孩子虽然瘦,但数量挺多,如果真是是粮食紧缺的村落,恐怕会对知青格外排斥,孩子也不会太多。
人在身体营养跟不上的情况下很难怀孕,这个状况在末世出现过,姜照雪心里有数,看到乱跑的孩子,和夜色下平静的山村,她对李队长高看一眼。前几年的灾荒她记忆里模糊出现过,那时原身几天才能吃到一顿饭,外婆同样饿得形销骨立,却还是攒下粮食进城送给姜兰兰一家,那是老人的一片心,也是原身心里的一把刀。
姜照雪叹口气,蹲下来,从兜里抓了一把糖,分给身后的几个孩子,“几位小同志,和你们打听个事,你们知不知道村里有个会做衣服的薛奶奶?她家住什么地方?”
“你说薛寡妇吗?”两个大点的孩子放下背篓,感觉到甜滋滋的滋味在嘴里化开,眼里亮的像是有星星,“我知道,我给你带路!”
李队长和她提过的二婶子就住在附近,姜照雪敲门问了问,得知对方家里没有棉花,要做棉被棉衣得自备棉花,就跟着孩子转了个弯,抄小路走到了山底下,对着最偏僻的两户人家大喊,“薛寡妇,有人找你!”
话音刚落,两个小孩已经背着背篓跑远了。
这里已经是李家村的尽头,再往前走就到了山脚下,两户人家隔得不远,灰白的院墙外生着蓬蓬杂草,隐约闻到青菜的气息,剥落的墙皮里能看到红砖的痕迹,能看出经历了漫长的风霜雨雪,墙头上撒着防贼的碎玻璃,像是砸碎的罐头瓶子,这户人家看着还挺富有。
姜照雪抬手敲门,“您好,我是新来的知青,我姓姜,想问问您有没有能换的被褥或者棉衣。”
这年头打击投机倒把,金钱买卖是违法的,但是可以私下换一点物资,以物换物,这是规则允许的交易。
里头无人应答,姜照雪沉默片刻,又敲了敲门,“您好,有人在吗?”
她声音不高,有种流水般的泠泠悦耳,薛寡妇还没开门,隔壁的门先开了,出来的是个白胡子老头,探头探脑的望着她,眼神好像不太好,“新来的知青?村里又来知青了?”
他嘴里嘟嘟囔囔,背着手,脚步蹒跚往外走,“你来早了,小薛进山采药去了,得等会儿才回来。”
老头姓祝,是烈士家属,家里还有个儿子,儿子出门还没回来,他正在鼓捣着做饭,可惜手脚不利索,只煮了一碗苞米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他现在就端着这碗苞米糊糊,坐在树下,跟着姜照雪一起等人。
“小薛命苦啊。”他叹着气,对着姜照雪打量了会儿,“她年轻时候也长得和天仙似的,哪怕守了寡,一个人流落到李家村,也有的是人想要娶她,十里八村都知道有这么个美人,之前还有个富农,听说是地主家以前的书童,读过书,家里也有钱,小薛不乐意,看不上那个肥头大耳的富户,一直守寡。”
“她命苦啊。”祝老头再次以这句话开头,“建国前生了两个女儿,一个死得太早,另一个是中年得女,赶路的时候弄丢了,就丢在附近的大山里,她一辈子留在这儿就是等闺女,就怕闺女有一天找回来见不到她。”
老头反复打量着她,总觉得有点像,又有点不像,夜色朦朦胧胧的让他看不清,“小薛年轻的时候也长你这个模样,眉毛和嘴巴都像,眼睛鼻子不太一样,你们长的好看的人都有点像,不像我们爷俩,长得方方正正的,连个媳妇都娶不上。”
姜照雪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也没问对方的丈夫,既然是寡妇,丈夫自然是死了,要么就是抛弃妻女,和死了也没区别。两人等了一会儿,天已经快要黑透了,下山的路上一点人影都见不得,老头开始坐立不安,“怎么回事?别是走远了吧,大冬天的都出来找食了,这山里头可不太平。”
又等了大约半个钟头,祝老头坐不住了,姜照雪问,“薛奶奶平时几点回来?”
“她快七十的人了,腿脚不好,天黑之前肯定得下山的。”祝老头看一眼天色,急得在原地转圈,“不行,山里有狼,我得叫几个人进去找找她。”
大队长没在家,王支书也不在,只有老支书在家。他听了来龙去脉,对祝老头摆摆手,为难道,“这黑灯瞎火的,小伙子也不敢进山里去,万一被狼叼走了更麻烦,我怎么跟人爹妈交代?你要等就再等等,说不定人等会儿就回来了。”
祝老头大冷的天急得冒汗,“再等等?老段,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万一小薛出点什么事呢?支书,咱们村里可就两个赤脚医生,小刘也是小薛的徒弟,她才多大,学了点皮毛,万一谁生了病还是得找小薛啊。”
老支书更不耐烦了,村子靠山,靠山吃山,平时没少人往山里钻,可都是在外围打转,野生动物都在山里,天黑看不清路,要是真碰上野猪野狼,几个大小伙子都是送死的份儿,为个老寡妇,不值当的。
姜照雪倒不觉得薛寡妇是遇上了野猪或者狼群,听祝老头的意思,薛寡妇在村里住了至少二十年,以前又是赤脚医生,经常进山里采药,不可能不知道山里危险,没有特殊情况,对方不至于冒着风险进深山老林,应该就是在外围遇到了麻烦。
掉进陷阱,或者在山上崴了脚,对于老人来说都是致命的,要是大冷的天在山里待一宿,命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无论是她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姜照雪垂眸想了想,带着急得失了方寸的祝老头出门,低声说了几句,对方连连点头,“你放心,我肯定把人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