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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钻木取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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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亭,你解释一下。”校长和蔼地看着谢秋亭,说到。
谢秋亭瘦削的身影立在斜照的阳光下,平静地看着校长,道:“李校,我没有做过这件事。”
昨天,一个匿名帐号发布了一篇名为“重点高校知名教师收受贿赂”的帖子。一夕之间,网络上掀起了对谢秋亭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连带着他工作的学校的风评也急转直下。眼见着事态恶化,教育部直接点名严查,给已经进了登机口准备到首都参加调研会的校长贴了催命符,连夜赶车回到学校要见谢秋亭。
宿醉后的谢秋亭一觉醒来,头晕目眩地发现自己莫名其妙陷进了舆论漩涡。
他点进帖子一看,配图正是那天他和那个西装男人坐在咖啡馆,就那一瞬间,图片截到了他的手握住桌面上那几沓百元大钞的一幕,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众矢之的。
谢秋亭气愤至极,颤抖着开车到警局报了警,还没从警局出来,他就接到了校长的电话。
校长不急不躁地开口道:“秋亭,像你这样年少有为的教师,全国的高校也找不出来几个。这几年无论是你的绩效还是风评,大家都有目共睹,我相信你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谢秋亭定了定声音,道:“李校,那天……”
校长却一抬手,打断了谢秋亭的话,“听我说完。我听刘处说你这两年一直想评副高,去年说你资历不够,本来想着按你的履历,今年无论如何也轮到你了,材料都报上去了吧?偏偏节骨眼上出了这样的事,要是只牵扯你个人,或许我还有话语权替你说说话,”
校长后靠到椅背上,拉长了语调:“可现在牵连到了我们整个学校,且不说我们学校和学校老师因为这件事会受到什么影响,现在教育部要派专人下来检查,我们要迎检,也要费不少功夫,上上下下的工作都因为这件事很被动啊,秋亭。”
谢秋亭听完,心下了然,这是学校打算丢车保帅了。
他不傻,可他必须得装傻,他的家庭关系已经不能够接受这份所谓的‘体面工作’构筑的脆弱支点崩塌。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一步,说道:“李校,这件事我已经报警了,警方那边很快会出调查结果证明我没有做这件事,如果我现在就引咎辞职,外面肯定觉得这件事已经坐实,对学校会产生更不好的影响。所以李校,我想请求学校在调查结果出来后再对我进行评判。”
校长拿起桌上的玻璃茶杯喝了一口,发出一声啧叹,随后轻轻抚摸着杯盖边缘,没去看谢秋亭,淡淡道:“秋亭,你放心,我们是百年老校,声名远扬,对待教师和学生从来公平公正,你是清白的,学校肯定会为你撑腰。只是这段时间学校也要商量下对策,你也暂时休整一下吧,积极配合警方调查。”
谢秋亭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校长的电话恰时响了起来,他挥挥手,示意谢秋亭可以退下了。
停职调查不会有收入,这下面子里子都没了,谢秋亭烦躁地靠在洗手台边,双掌并拢接了一捧水往脸上泼。
等钻心的凉意逐渐褪去,他抬起头,镜子里却赫然多出了一张脸。
谢秋亭吓了一跳,猛然回过头,等到看清来者何人时才把那口气顺了回来。
他转过身从包里找出纸巾,细细地擦起脸来,想遮挡住自己的疲惫,闷闷说道:“这么晚了,不好好在家里待着,怎么出来了?”
文魏插着兜,脸上带着隐约的心疼,说出的话却欠欠的:“你哭啦?”
谢秋亭小声地说:“哪有。男子汉大丈夫,哪会动不动就说哭。”
文魏走上前去一拽,把谢秋亭拽进了怀里,“男人也会哭的啊,是人就会哭,我不嫌弃你,你哭吧。”
谢秋亭挣扎起来,发现怎么也推不动他,只得锤他后背,结果这家伙外面穿的羽绒服,拳头砸在棉花上,跟挠他痒痒似的。
谢秋亭无奈道:“我真没事,你快点放开我,大庭广众的,一会有人进来看到怎么办?”
文魏总有很多小孩子心性的习惯,其他的谢秋亭都当溺爱弟弟,唯独文魏这个动不动就要跟他搂搂抱抱的习惯他不想纵容。
文魏听到,一下就从大树变成了小苗,头耷拉在谢秋亭肩上,撒娇道:“你没事,可我有事,你就当安慰安慰我好了。”
谢秋亭一下就紧张起来,问道:“怎么啦?那些人又来找你了?要不我们还是去报警吧,你不要怕,现在警……”
这是今天他第三次被打断,文魏轻声道:“我看到新闻了。”
谢秋亭一愣,才想起来他说的‘新闻’指的是什么。
文魏接着说:“那些人凭一张图片就捕风捉影随意编排,却不知道自己一句话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伤害,他们当然不在乎,他们只在乎流量,可我在乎你。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谢秋亭静静地听着,捶文魏后背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轻轻扶在他腰上。
文魏见他没说话,自己也不说话,就乖乖抱着他站在原地,等这个说话慢吞吞的、反应总是慢半拍的小玩偶活过来。
终于,谢秋亭说话了:“文魏,我有一点难过。”
文魏道:“嗯,我知道。所以我来接你回家。睡一觉,明天还有我呢。”
谢秋亭说:“不是的,文魏,我难过的不是今天的事,是我到今天才懂那天他跟我说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文魏站起来,扶助住谢秋亭的两肩,问道:“谁跟你说的话?什么什么意思啊?”
谢秋亭看着他的脸,恍惚间回到了初二那个夏天。
同学把数学老师的手机偷走丢进了水池,却污蔑当时正在上厕所的他,刚好那段时间监控坏了,手机死无对证,于是老师把他妈妈叫到了学校。
他妈妈刚踏进办公室就狠狠扇了谢秋亭一巴掌,他含着泪想解释,但妈妈只觉得丢脸。
那个被生活削剔到只剩一层单薄却尖锐的自尊的女人赔着笑跟老师道歉,他跟罪魁祸首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日渐西沉的太阳,眼睛被烧得发烫。
同学得逞地笑着,对他说:“我悄悄告诉你吧,数学老师是我未来姐夫,他就算知道是我干的也不会说。不管是不是你干的都挺你,这才叫撑腰懂吧?你妈来了有什么用,她都不听你解释,诶,要是当时二班那个兔崽子他妈也像你妈这么好说话就好了,那我爹也用不着赔那几千块……”
同学还在喋喋不休,他听不进去,一心在怨恨。
后来怨恨被更大的怨恨磨平,他逐渐把这件事随着他满身伤痕的青春遗忘了。
直到今天。
终于有人愿意对他说,无论他过错与否,都站在他这边。
而这一天,离那个下午已经过去了十六年。
文魏不解道:“诶,那你应该高兴啊。”
谢秋亭淡淡地笑道:“嗯,我高兴的。”
文魏耸肩道:“你们知识分子想什么还真难猜,不猜了不猜了,走,我带你去吃火锅。”
他揽着谢秋亭的肩膀走进了昏暗的楼道,冬夜是冷的,谢秋亭一颗心隔着文魏紧贴过来的衣服面料上下跳动着,像木头硬生生被钻开一般燃起了股诡异的火。
路灯下,文魏神采飞扬地揽着谢秋亭走着,滔滔不绝地跟他说这说那。
谢秋亭的眼睛没看路,他想把自己全神贯注盯着文魏的眼神装扮成余光,以防引起文魏的注意,不出所料地以失败告终。
他一遍遍描摹着这个人的轮廓,心想,他这辈子也不会懂自己说的难过是什么。
他难过的是让他体会到这种‘有人撑腰’的感觉的是文魏,而不是任何一个他希望的真正的家人。原本他很好地划分了‘家人’和‘外人’,可仅仅只是这么一句话,他的心都没能抵挡住诱惑,不由自主地模糊了文魏对他而言的界限,甚至偷偷把他摆在了比他的亲人更高的位置。
他感到自己背叛了什么,由此生出了愧疚,可他却又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种愧疚。
想到这里,他那种低落烦闷的情绪又反扑了上来,像鬼上身一样缠上了他,烧得他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他烦躁地想推开文魏,想离他远一点,结果眼神一直没看路,没注意到马上要下坡了,更没注意到脚底下有个大坎。
尘土扬起,他猛地脚一崴,下意识就去扯文魏的衣袖,文魏也没反应过来,被他一推一扯重心紊乱站不稳,两个人就被一网打尽,摔抱在一起滚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结束,文魏顾不上疼,一骨碌爬起来扶起谢秋亭,急切道:“哥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摔伤了啊?我现在带你去医院啊!”
不等谢秋亭说话,他就习惯性地打横抱起谢秋亭,把谢秋亭吓得立马清醒了过来。
“不、不要,我可以自己走!”谢秋亭急得磕磕巴巴地说。
文魏抱着他边跑边贼喊捉贼道:“等你走到医院天都要亮了,我抱你走快一点,你别多想啊。”
谢秋亭脑子都不动了,想什么?他能想什么?他能想的就是一个大男人被这么样抱着像话吗?!
所幸大晚上校道上已经没有人,姑且给他挽回了一点颜面。
他深吸一口气,腿狠狠一蹬踢在了文魏胯骨上,疼得文魏倒吸一口凉气。
“放我下来!”
文魏委屈地‘哦’了一声,把他放了下来,咕哝道:“摔那么大一跤我浑身疼死了,你劲倒挺大。”
谢秋亭也疼,但他知道文魏刚才一直抱着他当了他的人肉垫子,摔得肯定比他严重。
于是他冷着脸,抓起文魏的手腕,“走,去医院。”
文魏看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在自己前面,一副‘我跟你丝毫没关系救你是我品德高尚’的正经样子就忍不住犯贱。
“哥哥你生气啦?”
“没有。”
文魏就装无辜:“你就是有。兄弟之间抱一下不是很正常吗?为什么生气?我都说了我抱你赶路快,你看你现在这样走,医院就在隔壁咱们也得走两个小时。”
谢秋亭突然停下来不走了,文魏津津有味地看着谢秋亭的侧脸,想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
他转过身来,表情严肃地说道:“文魏,我们都是男人,虽然是朋友,但有些肢体接触还是……不太合适。”
说完,谢秋亭觉得话说得有些重了,于是声音又柔了下来,抚慰道:“下次别这样了。”
他这个人平时和善惯了,好不容易硬一次,觉得自己软硬兼施,不愧当了这么些年老师,还喜滋滋满意地不得了。
不过在文魏看来,他这自以为强硬的样子简直软的跟只会叫的猫一样,连指甲都没磨利。
他今天心情不错,所以决定——不配合谢秋亭的这出戏了。
文魏低下头去,谢秋亭以为把他吓到了,‘没事的’三个字都到嘴边了,只听文魏说到——
“哥你说的对,可是,普通朋友之间也会十指紧扣吗?”
谢秋亭猛然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和文魏的手紧紧扣在了一起!可他明明记得自己刚才握住的是文魏的手腕啊,简直是比见了鬼还恐怖!
谢秋亭连忙想把手抽出来,却被文魏死死地握住。他一用力,谢秋亭像只小船一样哗地被拉到文魏面前。
文魏低头,比肩碰到谢秋亭额前的碎发。
他看着谢秋亭因为紧张而抖动的浓密睫毛,缓缓笑起来。
“哥哥,你喝醉的时候,也会趴在别的普通朋友怀里,抓着他的领口不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