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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泪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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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走那天,妈妈面无表情地牵着谢秋亭的手站在停尸间门口。
回家的时候,妈妈给他买了一根烤红薯。他照常把红薯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妈妈,可妈妈说不要。
谢秋亭很奇怪,问妈妈为什么,他明明记得从前妈妈最喜欢吃烤红薯。
妈妈没说话,从那之后,谢秋亭发现妈妈再也不会要他把红薯分自己一半。
起初,谢秋亭是高兴的,因为他拥有了一个完整的红薯。
直到他明白代价。
他一次次看着妈妈把他的试卷撕碎丢进垃圾桶,然后摔门而去的背影。一次次被她的那句‘谢秋亭,什么好的我都留给你,你为什么就是不能争气一点?!’砸得头昏脑胀,胸口发闷。
他无数次泪眼婆娑、小心翼翼地去拉妈妈的衣袖,即使妈妈的回答从无例外——
“滚!我没有你这样不争气的儿子!”
他恨妈妈,恨她把对父亲的怒火发泄在他这个替代品身上。很多次他想逃出妈妈的牢笼,他收拾了背包,偷偷拿走了妈妈钱包里的钱。那天临走的时候,他发现妈妈的房门没关紧。
他想自己要赶紧跑过去,不能被妈妈发现。
可他停在了那里,然后看见了灯光下妈妈悄悄变多的白发,看见了她日夜打工而变得粗糙的双手,看见妈妈沉默地把那支放了很多年都不舍得丢的劣质口红收回月饼盒、拿起旁边的针线为他缝补校服上破开的洞。
他恨妈妈,可是忽然,他明白了,他有多恨妈妈,就有多爱她。
十七岁这年,他偷偷买的画具被妈妈发现了。
妈妈打他骂他,杯子电视都碎了,他嚎啕大哭,妈妈也哭,这个家像疯了一样。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倔强地质问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他说;“如果我不是你生的,我会比现在好过一万倍!”
妈妈却平静了。她不哭,只是流眼泪,一边流一边冷笑:“你爸不是东西,你也不是。嫁给你爸,生了你,不幸的那个是我。”
那天好冷,她戴上围巾准备去上夜班,出门前她头也没回,谢秋亭呆呆地,被妈妈扇巴掌扇到耳鸣的耳朵模模糊糊地听到她说:“我回来的时候如果还看到这堆不正经的东西,我就带着你一起去死,反正你也废了。”
妈妈离开了,谢秋亭一层层爬楼梯来到天台。
他在屋顶的边缘站了好久,最后,他把他的画像妈妈撕掉他的试卷一样全都撕碎了。
手一抬,那些画如同雪花从天台上飘飘洒洒坠下。
忽然,感觉到鼻尖有一点凉意,他举起冻得通红的手摸了摸。
原来,真的下雪了。
他妥协了,日子又一天天过,他再也没有画画。
妈妈如愿以偿地把他送进了顶尖学府,他终于变成了妈妈‘争气的孩子’。
他被保送,读完了博士,找到了一份体面又稳定的编制,赚到了钱。
妈妈替他张罗相亲,于是他圆满完成了妈妈眼中的好孩子的前半生。
然后妈妈又有了新主意,好孩子都要承担传递香火的职责,她的孩子也不能例外。
她开始每天催促儿子儿媳,兴致高昂地寻遍各种土家药方,三天两头地跑到他们家里来给儿媳熬生子汤。
为此,不久前他又跟妈妈吵了一架。到今天,他已经三个月没见到妈妈了。
谢秋亭把一杯酒干了,殷红的液体顺着他嘴角流下,像他旧伤疤复被揭开留下的血。
文魏伸出手把他的酒杯抢下来,替他擦去了嘴角的血和眼角的泪。
他在想,果然没错。
来谢秋亭家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了谢秋亭挂在墙上那些画背面的划痕,若非总是挂上取下不会这样。当时谢秋亭说到家人反对画画,他就猜测谢秋亭和他妈的关系多少有点问题,这下他是真正确定了。
貌合神离的一对母子,自己想要离间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谢秋亭不知道文魏在想什么,他的眼神钝钝的,好半天才转到文魏脸上。
他看着文魏,于是那颗泪珠滴到了文魏的手背上,划过他手指的茧,顺着他手掌的纹路,被包裹在他掌心里面。
泪珠落下那刻,文魏眨了下眼睛,以此掩盖他大脑一瞬间的空白。
他有点不明白,明明自己站得十足远,生生冷冷地看着那一炉沸反盈天,火花四溅,他本想火上浇油后就釜底抽薪,却不料那颗泪珠像一颗不起眼的火星子,任他如何置身事外,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向他飞扑而来。
他控制不了这一颗小火星,等他回过神来,他早就避无可避。
不行,他要做点什么,不能再任由自己看着谢秋亭的眼睛。
于是他一把拉过谢秋亭,把他拉进自己怀里。他感受到谢秋亭在他怀里蜷缩,他知道他此刻的脆弱,可是他顾不上谢秋亭,他首先是为自己松了一口气。
他调整好,把他游刃有余的面具重新戴上,然后才全神贯注地继续他的工作。他抱紧谢秋亭,听到谢秋亭埋在他肩头闷闷地说:“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些?你现在肯定觉得我不是个好人吧。”
文魏想笑,谢秋亭以为自己这样就够叛逆的了,真是好宝宝一个,这才哪到哪啊?
可他不能这样说,他把自己拉进谢秋亭的情绪里,爱惜地蹭了蹭他的发顶,说道:“你很累了,休息一下吧。”
谢秋亭喝醉了,他摆摆头,不安分地乱动,最后一头撞在了文魏的胸腔上:“你为什么答非所问?你肯定是这样觉得了。”
他夹杂着酒气的体香在他胡乱的动作中不停地萦绕在文魏的四面八方。文魏叹了口气,把他乱动的手按住,问道:“谢秋亭,你对你老婆也这样吗?”
谢秋亭疑惑地歪头,不明白这关他老婆什么事:“什么啊?”
“你是不是不知道你现在在干嘛?”文魏有点生气地问道。
谢秋亭又开始蛄蛹:“我知道!是你不回答我。”
文魏道:“你就这么在意我的看法吗?你是不是也这么问你老婆?”
谢秋亭听到‘老婆’两个字就安静了下来,趴在文魏胸膛不动了。
文魏看他好久没说话,刚低下头去,就听到谢秋亭低低地笑了起来。
“昭昭对我很好,我很爱她。她也跟我说过她的事,她小时候也不好过啊,一家五口人,她是大姐,从小就要为弟弟们打算。打算来打算去,一家人拿着她的奖学金去旅游也不告诉她。我问我小时候的事,我不想对她说那些。她没什么朋友,家人也对她不好,我得让她觉得我们家是个正常的家,她丈夫是个正常人,这样她才能无忧无虑依靠我。可是我有的时候也忍不住,总是时不时就失心疯伤她的心。”
文魏安静地听着谢秋亭描摹他和妻子的婚姻,谢秋亭继续说着:“有一次我跟我妈大吵了一架,连着好几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画,她怎么敲门我也不开。学校领导找上家里来,她还拼命给我找借口。我出来的时候,她正好声好气地把领导送走,转头看到我,眼眶就红了。”
“我和领导道了歉,人走了后她也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忍着眼泪说锅上炖了汤,她去给我盛一碗。后来是我没忍住,和她坦白了,”说到这,谢秋亭自嘲般轻轻地地哼出一声。
文魏冷笑着看着他握住自己的手腕,心想好一个深情丈夫,躺在别的男人怀里讲自己和妻子的故事,不知道他老婆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气得晕过去。
“果不其然,我在她眼里看到了恐惧。”谢秋亭说到。
“我向她承诺,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一定会做一个好丈夫,求她原谅我。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她心疼我,所以原谅了我。可是我知道她可怜我只是因为她是个好人,不是因为她爱我。我们两个人都太想有个正常的家了,她对我好是建立在这个家的基础上的。我不敢去想她会不会真的有一天抛弃我,那我怎么办呢?一无所有的是我。”
他不断地喃喃着“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文魏掐着他的下巴掰过来,说:“你看看我是谁。”
谢秋亭伸出食指指着他,笑了:“你是谁?你是文魏啊。”
他醉得厉害,手举不稳,手指掉在文魏的鼻尖,冰凉凉的。
真奇怪,人这么醉,脸都烧成火了,手还是凉的。文魏想着,把谢秋亭的手抓起来捧起自己的脸,认真地说道:“对,我是文魏,即使所有人都离开你,我也不会离开你。所以你要记住我。”
他倾身而下,靠近谢秋亭,逼迫谢秋亭直视他的眼睛。
“要记住我。”
他重复到。
谢秋亭朦胧地望着他,好像真的在思考他的话,乖巧地用眼睛描摹着他的轮廓。
可他的大脑实在不清醒了,无论他如何努力,能记住的只有那双眼睛。
那双深邃的眼睛,高兴的、嗔怒的,只聚焦他的。
身体突然变得好轻,好像漂浮了起来,谢秋亭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好好休息吧,你太累了。”
他好熟悉这个声音,好安心,好像无论发生什么都能给他纵身一跃的勇气,他知道有这个声音在的地方,就有云层会接住他。
他就那么迷迷蒙蒙地睡了过去。
文魏抱着他,直到确认他睡着,把他抱到沙发上,给他盖上了被子。
随后,他对着谢秋亭‘收受贿赂’的照片随手编造了一篇文章,用匿名账号发布到了学校论坛和微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