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我执念》重晗

22、二十二、巫师问魂

　　地坛一共有三门，每门的台阶都是四十九阶，寻常人走上去连半盏茶时间都用不到，若是一个健康的人跪爬上去，大约一刻钟也就成了，那么，一个瘫子爬上去要多久？
　　没人人知道答案。
　　因为，没有瘫子爬过。
　　所有人都在等待答案。
　　所有人都望着大雨滂沱中那瘦小狼狈的身影。
　　她爬的比蜗牛还慢。
　　没有人催她。
　　没有人忍心催她。
　　聚在这里的百姓，十有八九是来凑热闹的，想见识下神秘的巫师问魂。可如今，他们似乎都忘记了来这里的初衷，他们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希望这个可怜又可敬的姑娘爬上地坛。
　　夸父已经难寻，愚公移的山也不知道是哪一座了，海面上精卫还日复一日振翅投石……他们这些普通人有生之年未曾得见夸父，得见愚公，想来也见不到精卫把大海填平的那一天。
　　可是今夜，他们想见，他们想见到大雨中那条匍匐在地的惨白人影登上地坛，他们一定能见到！
　　杨竹予终于爬上去了，她的脸上淌下过雨水、泪水，更多的是汗水，她爬上这一四七阶台阶，足足用了半个时辰。
　　人群中先是一阵沉默，不知是谁起头喊了一声“杨家！”
　　接着便有人跟着振臂呼喊“杨家！”
　　像长城的烽烟一般，一声声“杨家”此起彼落。
　　人们开始从心里同情杨家，憎恨岳家，希望巫师能还杨家一个公道。
　　今夜哑雨无雷。
　　那一声声“杨家”却如大地倒劈上天空的惊雷，破开世间的肮脏混浊，重现正义。
　　在一声声“杨家”中，上官丹青环顾四周，因南燕朝局心生的厌恶烦躁渐渐削弱。他想对杨竹予说“南燕依然可爱”，可对着家破人亡的杨竹予，他说不出口，只能在心里道：一定要重建南燕天人暮家的清明仁爱，用行动让杨竹予看到。
　　杨竹予终于爬上了地坛，地坛上跪了很多人，也躺了很多“人”。
　　杨竹予的目光缓缓从每一个躺着的家人身上经过，她每看几个人就要闭一会儿眼睛，手紧紧按在心口。
　　上官丹青一直注视着她，他深怕她会在自己面前生生痛死。
　　上官丹青扫了一眼身后的大夫，大夫上前喂了杨竹予一颗护心的丹药。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杨竹予的目光从最后一位族人身上收回，射向跪着的人群，乌压压的，有几百人之多。
　　上官丹青道：“得益于你撞了天常钟，我可将所有嫌犯全都押解过来。”
　　杨竹予道：“多谢大人。”
　　上官丹青道：“若非你撞天常钟，这些人里很多人是无法提审的。要谢也是我谢你。”
　　杨竹予看向正中，只见地坛中间，站着一个玄色衣袍、满身金玉配饰的青年男子，他身材高瘦，面如寒夜，华丽而冰冷。
　　冰冷，是巫族人容貌性情的共性。
　　巫世南、巫寒惊、巫憬憬都是如此，即便是见人三分笑的巫寒悯，在不笑的时候，看上去亦是冰冷异常。
　　巫师祝昭。
　　已经历经两百年衰败的祝家最杰出的青年后生，亦是祝家如今的最大的指望。
　　祝昭看向杨竹予：“来者可是杨氏。”
　　杨竹予道：“正是。”
　　祝昭供职刑部，杨竹予的身体情况他自然清楚，他吩咐下属：“取一张躺椅给杨氏。”
　　下属立刻搬来一张躺椅。
　　杨竹予道：“大人，民女无需……”
　　祝昭冷漠打断她的话：“噤声，照做便是。”
　　上官丹青将杨竹予拦腰抱起，放到躺椅上：“杨小姐，莫要忤逆巫师。”
　　杨竹予方才作罢。
　　渝郡郡守熊任敢站起身道：“来人，给本官看座。”
　　渝郡郡尉楚谷跟着站起身道：“凭什么一个犯妇能躺着，我等堂堂朝廷官员要在雨中跪着。”
　　其他官吏纷纷点头跟着站了起来。
　　祝昭不说话，等他们都站起来后，冷冷道：“问魂开启，阴差监仪，不敬阴差者，自与阴差理论。”
　　郡尉指着杨竹予道：“那她怎么说？”
　　“她是将死之人，” 祝昭抬眸冷冷看了楚谷一眼，道，“你若想，亦可。”
　　他的话全无温度，楚谷忽然觉得后背生凉。
　　一个官吏小声道：“要不，我们还是跪下吧。”
　　另一个急忙道：“阴差大人都是我们的祖辈，我们跪拜先祖，理所应当。”
　　他们纷纷点头跪了下去，就跟他们方才纷纷点头站起来一样。
　　楚谷看着熊任敢，熊任敢冷哼一声，到底还是跪了下去，楚谷立刻跟着跪了下去。
　　祝昭对这番闹剧视若无睹，他双手结印，一团幽蓝色的冥火从食指尖上燃起。祝昭手指翻飞，再结一印，地坛四角的招魂灯同时亮起。
　　雨水一直下个不停，却浇不灭火焰，火焰反而越烧越旺，衬得漆黑的夜色都倒映出了一抹幽蓝。
　　摆在祝昭面前的符纸纷纷飞起，在天空中盘旋，逐渐拼成四只九头鬼车鸟。
　　祝昭的手在天空中画了一个圈，定在西面，轻喝一声：“去。”
　　天上的符纸在一瞬间化作幽蓝火焰，四只幽蓝色的鬼车鸟同时向西边而去。

　　巫憬憬与暮钦晋正缓缓下山，二人行过处，紫藤花落了一地。
　　紫藤花下，巫憬憬穿着纯黑色的男子外衣，赤着脚，暮钦晋赤裸着上身，腰间围了一块黑色的布，像山野间一对散漫的花妖。
　　巫憬憬目光往暮钦晋胸口瞥了瞥，又瞥了瞥。
　　暮钦晋跟着低头看自己胸口，只见自己右胸那一点旁边，落了一瓣紫藤。
　　光个上身暮钦晋觉得不算什么；
　　光个上身身上黏一瓣花瓣暮钦晋也觉得不算什么；
　　光个上身身上黏一瓣花瓣被别人瞥了又瞥，暮钦晋就觉得自己好像被别人当成了什么。
　　他伸手用力将身上的花瓣抹掉。
　　抹掉的那一瞬间，他恍惚听见巫憬憬失望地叹了口气。
　　暮钦晋差点暴走，他们僵尸一定是像动物一样有发情期，他的皇姑祖母才会如此怪异！再不然，就是殃家那个破落巫族的破琴或者破阵法有问题，把好好的守礼小姑娘做法做成了色胚！他一定要找殃家问个清楚！
　　天空中四道幽蓝色的火焰飞驰而过。
　　暮钦晋眯眼道：“那是什么？蓝色的会发光的鸟？”暮钦晋心里还算淡定，当年身边并肩走着一只僵尸时，天上飞过几只会发光的鸟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巫憬憬冷冷道：“闭眼。”
　　暮钦晋虽然不清楚为何，还是很温顺的闭上眼睛。
　　巫憬憬飞快结印，四朵紫色的火焰从她指尖飞出，化作四只幽紫色的鸑鷟飞上天空，去追消失的鬼车鸟。
　　“皇姑奶奶，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暮钦晋问道。
　　巫憬憬嗯了一声。
　　暮钦晋睁开眼睛抬头看天，天黑如墨，再无蓝色火焰：“皇姑奶奶，方才那是什么？”
　　巫憬憬道：“巫师的招魂鸟。”准确的说是巫师祝昭的招魂鸟。
　　暮钦晋道：“是了，今夜巫师祝昭开坛问魂。”
　　暮钦晋犹豫了下，小心翼翼问道：“皇姑奶奶，您现下这般开心吗？”
　　巫憬憬道：“现下哪般？”
　　暮钦晋道：“您想不想投胎？孙儿知道，未按时归地府的亡魂下一世是要去畜生道的，但孙儿白日问了巫族的人，他们可以帮您超度。”而其中代价，他愿帮她承担。
　　巫憬憬心道：找殃家替她超度？就算她同意，殃家敢吗？
　　巫憬憬道：“我不想轮回，我想修仙。”
　　暮钦晋拍了一下自己额头：“是孙儿错了，我们暮家的人自然都是渴慕修仙的。”他心里道，夕诚子现在也算是在修仙吧。原来皇姑奶奶心里还念着他，想跟他一起成仙。
　　清楚了“来阳公主”对夕诚子的心意，暮钦晋心里因着被强吻而生的小疙瘩顿时消解——果然人与鬼的习俗是不一样的，就跟小狗见面打招呼的方式是闻屁股一样，亲吻对于鬼来说，是一种手段而非一种情趣。是了，第一次见皇姑奶奶的时候，不也是她亲了他之后，他才看到鬼魂的。
　　暮钦晋的心越想越宽，嘴角不免轻轻扬起。他从心里亲近巫憬憬，自然希望她是一只好鬼。
　　巫憬憬斜眼看他，第一次发现他竟然有些孩子气，有些呆。想想也是，以往她出现在他身边时，都比他小，是受他照顾的那一方。而他，一直以来，都是众人的主心骨，不论什么时候，他都要比其他人更镇定，其他人才能因为他而镇定。
　　如今她却是他的皇姑奶奶，是他的长辈，是他可以孺慕的对象。想着他寡淡的亲缘，巫憬憬心里又泛起一些怜惜。决意再当几天来阳，圆他的亲缘梦。
　　这时西边一只紫色的鸟在天空中盘旋。
　　巫憬憬道：“你先回。”旋即结印准备往西边赶去。就在此时，她的背部传来剧痛，她忍不住跌倒在地。巫憬憬在心里再一次抱怨：杨竹予，你真把我害惨了。
　　暮钦晋扶住巫憬憬：“皇姑奶奶，你怎么了？”
　　巫憬憬道：“无妨，你自去。”
　　暮钦晋握住她的手道：“皇姑奶奶，你带上孙儿吧，您想去哪儿，孙儿陪您。”
　　巫憬憬道：“若是带上你的代价是亲你呢？”
　　暮钦晋沉默了——就算知道小狗之间打招呼的方式是闻屁股，正常人也不会用闻小狗屁股的方式与狗子增进感情；就算知道了在僵尸这里，接吻可能是传送法力的方式，也不代表他能轻易接受与一具僵尸接吻，更何况，这具僵尸还是他的皇姑奶奶。
　　鸑鷟在天空中着急的转圈圈。
　　巫憬憬推开暮钦晋，双手结印。
　　她印结了一半，身体被暮钦晋抱起：“皇姑奶奶，孙儿先送您回陵寝吧。不论做什么，当以自身境况为考量。”他一手搂着他，一手还撑着那把紫藤花伞。弯腰起身时，紫藤花摇晃而落，花雨翩翩。
　　巫憬憬皱眉道：“放开我。”
　　暮钦晋道：“皇姑奶奶，孙儿送您回去，你想办的事情，等会儿孙儿替您去办。”
　　巫憬憬气道：“暮钦晋，你听不懂人话吗？”
　　暮钦晋道：“皇姑奶奶，您忘了吗，您是鬼。”
　　天上的鸑鷟急的扇着翅膀嗷嗷叫了。
　　巫憬憬被鸑鷟催得心神不宁，烦的偏头一口咬在暮钦晋身上。
　　暮钦晋上身光着呢，被巫憬憬张嘴咬住，没多少痛，但说不出的怪：“唉。”他说了一个字，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巫憬憬勾住暮钦晋脖子，半坐起身子去亲他。
　　暮钦晋偏过脸、抬起头，不让她亲到自己的嘴。
　　巫憬憬右手勾着他脖子，左手转过他的脸，烦躁道：“要么放下我，要么让我亲，跟我走。”
　　暮钦晋还想转过脸。
　　巫憬憬冷喝道：“别误我事！”她烦躁急了，贴在暮钦晋左颊上的手扬起，啪得给了他一巴掌。
　　啪的声音让雨声都安静了。
　　巫憬憬在一瞬间有点心虚，她扭动着身子，想要从暮钦晋身上下来。
　　暮钦晋的手搂得更紧了，他叹了口气，又将脸转回，闭上眼睛。
　　巫憬憬还在等着暮钦晋将自己放下。
　　见他闭着眼睛不说话，一瓣紫藤花飘下，正落在他眼睫之上，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紫藤花瓣也跟着轻轻颤抖，慢慢又落到了他薄唇上。花瓣落在暮钦晋薄唇上，他的唇下意识抿了抿。
　　巫憬憬忽然意识到，他在等她亲他。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她打了他一巴掌之后，他反而听话了。
　　但她没时间犹豫，立刻亲上他，双手绕在他颈项后，飞速结印。
　　地龙嗡嗡作响，地面裂开一道口子，将二人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