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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贪生无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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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西郊,青青农田上的冬小麦愉悦地沐浴着春雨,为拔节抽穗积蓄能量,棵棵精神抖擞,挺直着腰杆,洋溢着生命的朝气。唯独中间半丈宽的一垄麦苗似乎被无形的重物压弯了腰。
这垄麦苗前方,七个身披黄色道袍的道士结阵而立,阵心中的道士朗声道:“尔等逃魂,速速归去黄泉,若执意滞留人间,休怪吾等替天行道。尔等此刻若能迷途知返,吾等愿为诸位超度,助诸位得一个好的轮回;若尔等执迷不悟,强闯神阳罡风阵,尔等魂魄将被罡风片片削裂,魂飞魄散,再无轮回。此中得失,便是三岁孩童,亦能分清轻重。殊不知,一世恩怨一碗孟婆汤就能终了,尔等又何必赔上生生世世,无上太乙度厄天尊。”
麦苗之上,三十多条魂魄抱在一起,结成一条半丈宽一丈长的长队,顶着道道罡风前行。罡风过处,最外面的魂魄或被削去脑袋、或被削去肩膀、或被削去脊背……魂魄碎片落地,棵棵青翠麦苗瞬间枯黄,曼殊沙华从地底冒出,极目远望,那一垄青青麦苗再无绿色,若苍翠农田上淌过的一条赤红血河。
花红如血,鬼泣无声。
鬼队又往前走了一丈,最外面的魂魄已经被罡风削得差不多了,露出了里面第二层魂魄。
道士道:“你们可看清楚了,你们回头看看,地上满是残魂,这些残魂以前是你们的亲人,若是进入轮回,几世修行后说不定又能再结亲缘,可如今,这世上再无他们,值得吗?无上太乙度厄天尊。”
剩下六个道士齐声大喝:“值得吗?”
值得吗?
值得吗?
值得吗?
山谷中回荡着回声。
鬼队中有鬼停了下来,不再前行,捂着脸跪下道:“道长,我愿意去黄泉,求您超度。”
一只鬼。
两只鬼。
三只鬼。
陆陆续续有五只鬼停了下来。
鬼队里一只男鬼愤怒道:“怂包、软蛋,你们这群胆小鬼!”
最先停下的鬼抬头道:“二堂哥,您不能这么说我们,当初为了救族中妇女,舍生取义时我也没眨过眼睛,露过一点怯。可不是所有人,死了一次后还有勇气死第二次,更何况,这不是死,这是再无轮回啊!”
杨二少道:“再无轮回又怎样,我以我魂消魄毁换正义永存,死得其所,毁得其所!”
那只男鬼道:“就当我怯了吧,我实不如您,做不到百死不悔。”
鬼队里有一个年老一些的声音道:“律儿,莫要再逼迫大家了。我们杨家人,不论男女,都没有怕死的。若是怕死,他们就不会变成鬼了。可贪生,又有什么错呢?以永世轮回作为代价,确实太大了。”
杨二少道:“父亲!”
杨老爷朗声道:“杨家人听好,从被冤枉入狱到现在,你们一直做得很好,老夫为你们骄傲。此刻你们若想停下来,不必自责,不必自惭,更不必愧疚,红尘足可爱,轮回自有其玄妙,我们杨家人不论在哪道轮回中,定然能做一个好生灵。若是想停下来,就停下来。”
杨老爷说完,队伍中又走出来了八只鬼。
杨二少生气地转过头不看他们。
杨老爷却含笑着对他们一一点头:“你们都是好孩子,我们就此别过,老夫祝你们来世平安如意。”
站出来的十三只鬼纷纷跪下,捂脸痛哭。
若再死一次,他们或许尚有勇气,可魂飞魄散,他们真的怕了。
魂飞魄散,又有多少人真的不怕呢?
其他鬼继续结队向着神阳罡风阵突进。这一次,杨二少站在了最前面。罡风已经削去了他半片脸颊。
杨老爷想说什么,终究无声叹息。
队伍的最中心,一个十二岁模样的小姑娘道:“爹爹,我们能去到七姐姐那里吗?”
杨老爷大声道:“我虽不知神阳罡风阵为何物,但顾名思义,一定是正义之阵,这群贼道用正义之阵残害无辜枉死生魂,定然会遭反噬,我观他们气色,亦是强弩之末。只要我们不惧牺牲,与之对抗,他们终将被此阵反噬,若那时,我们还能……还能存之一二,便是胜利。”
小姑娘点点头,信赖道:“我们一定能胜利,爹爹,听儿跟您换一换,听儿站外面,听儿还小,不会说话,不能把大家的冤屈说明白,听儿站外面。”
鬼队里的杨夫人一直没说话,此刻终于忍不住,哽咽道:“老爷,让听儿……让听儿……”她想说让听儿出去吧,可是面对身边这些直面魂飞魄散的亲族,这话她说不出口。
杨老爷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言,他叹息:“听儿,你也可以留下的。”
杨竹听摇摇头:“听儿不怕魂飞魄散,如果爹爹妈妈哥哥姐姐们都魂飞魄散了,听儿便跟着大家一起魂飞魄散,我们大家挤在一起,如果挤上天,就一起做天上的云朵,如果挤下海,就一起做海上的泡沫,如果挤在地上,就一起做人间的风,对,我们要做好风,缺水我们就给人们吹来云朵,洪灾我们就把云朵吹走,遇上这样的坏风,我们就跟它战斗!”
小姑娘魂飞魄散后能不能当成好风尚不得知,但她这一席话确实像清风吹走了阴霾,让大家心中豁然开朗。
杨二少笑道:“十二妹说得好,魂飞魄散后你就挤在二哥身边,二哥便是化作浮沫,二哥都能保护你!”
杨竹听信赖道:“二哥最厉害了!”
杨老爷拍拍杨夫人的肩膀,笑道:“女儿比我们看得透呢。”
有一阵罡风过来,杨二少最后几片残魂亦被削裂。
杨老爷终究没有和杨竹听换位置,但一行人又有了莫大的勇气,继续勇敢地向前。
只是,勇气并不能成为刀枪不入的铠甲,伤亡依旧在继续,青苗继续枯黄,曼殊沙华越来越多,鬼队越来越单薄,只剩下最后四只鬼,三只鬼抱成一圈,护着最中间的杨竹听。
顶在最前面的是杨夫人——四分之一的杨夫人,她的头颅、双腿和腰已经被罡风削去,一双手臂却牢牢搂住杨竹听,魂飞魄散、母爱永生。
十几道罡风又刮过来,围着杨竹听的剩下两只鬼也已经魂飞魄散,眼见着杨竹听也要被罡风削裂,一条鬼影冲了进来,抱住了杨竹听——却是刚才第一个当逃兵的鬼。
杨竹听失声道:“五堂哥!”
五堂哥苦笑道:“十二妹,我跟你二哥不一样,我怕死,怕死得很。可做哥哥的,无论如何,总是要护着小妹妹的。”
一直努力微笑着的杨竹听失声大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为什么那么坏,我们为什么这么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一声声地呐喊者“为什么”,天地寂静,寰宇无声。
五堂哥的魂魄也被削成片片,而下一轮罡风又汹汹而来。
杨竹听抹去眼泪,坚定地迎向罡风:“听儿不怕的,你们是坏风,听儿和爹爹妈妈哥哥姐姐要变成好风,打败你们这些坏风!”
一阵风扑面而来,没有带来意料中的痛楚,带来的是一排紫色的花浪,一瓣瓣紫藤花瓣穿过杨竹予透明的魂魄,落在赤红的曼殊沙华之上,如赤红盛极后转衰。
人衰后成鬼,鬼衰后又是什么?
杨竹听看向前方,看到了一对拥吻着的男女,女的穿着一件纯黑色的男子外衣,赤着脚,男的裸着上身,腰间围了一块黑布,裤子不算裤子,裙子不像裙子,也赤着脚。他手里还举着一根光秃秃的藤蔓,藤蔓顶端挂了最后一串紫藤花。
杨竹听愣住,有点无助——为什么要在她魂飞魄散前夕,还让她看长针眼的画面。她下意识看向身后,身后却再无爹爹妈妈。
这个吻实在太漫长了,暮钦晋觉得自己的神魂都被皇姑奶奶搜了一遍,他全身发虚,脑子里竟然想到一句诗——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暮钦晋的“觉得”没有错,巫憬憬是把他的神魂都搜了一遍,虽然不明白为何他听得见无声琴的琴声,但幸而,他的魂很全,魄也很全。
得到让自己心安的答案,巫憬憬松开暮钦晋的颈项。
暮钦晋身很虚,神也很恍,巫憬憬松开他时,他下意识一个踉跄。巫憬憬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将他扶好。
被“亲”到发虚的竟然是他这个堂堂男儿,暮钦晋觉得有点没面子,摸摸鼻子转身看四周。
他不看不打紧,一看脸色刷一下白了,光着的上身肉眼可见起了鸡皮疙瘩,他伸手将巫憬憬护在身后,警惕地打量四周。
遍地的残骸,一片一片的脸,一片一片的胳膊,一片一片的脚,一片一片的内脏……这到底是人间还是地狱!
面前是一个小姑娘,看上去很无害,也很可怜。
暮钦晋问道:“你是谁?”
杨竹听道:“我是渝郡杨家的十二姑娘,那七个坏道士把我爹爹妈妈哥哥姐姐和二十几个族人全都害死了。”
原来是杨家的人,哦,不,鬼。
暮钦晋立刻就把眼前事情梳理清楚了——上官丹青请巫师问魂,岳家就请道士拦鬼。
暮钦晋护着巫憬憬慢慢转身,看向身后的七个道士。
对于从地里蹦出来的这两“人”,姑且称之为人吧,这些道士们心里也很怂。
比起普通人,道士们自然是更信灵异鬼怪的。
这两人,女的脸上惨白,涂得跟入殓妆一样,脸上毫无表情,也跟棺材里出来一样。男的脸上表情倒是更生动一些,可这世上哪有人这么穿衣服的,还举着一根光秃秃的藤蔓,一直举着,仿佛在举行诡异的仪式,又仿佛在召唤什么。
哦,对,诡异的仪式。
这两人刚才在难舍难分地亲嘴,从地里钻出来到站定,两人的嘴都没分开过,他们方才说不定在修什么阴阳调合的秘术,不小心被他们打断了。
道士们心里有点害怕。
他们知道,如果这两人不是人,而是妖,妖跟人是不一样的,妖是动物修炼而来,他们跟动物一样,是有发情期的。只有发情期,才会有“兴致”,越是高等的妖怪,发情期越短,“兴致”越难得。若是他们打断了这二妖难得的“雅兴”,说不定这二妖会迁怒他们。
那杨老头说的没错,神阳罡风阵乃正义之阵,他们如今着实被反噬得厉害,别说两只大妖,便是武艺好一点的人,都能轻松夺去他们性命。
识时务者为俊杰,阵心的道士赔笑道:“不知两位仙家从何而来,可是要从此经过?此处乃神阳罡风阵,对仙家或许不利,还望两位移驾阵外。”
巫憬憬不爱打斗,她更喜欢抽魂。可是抽魂之术她之前用过,怕被暮钦晋看出端倪。她只能选择打了。
巫憬憬从暮钦晋身后转出,一步步走向道士们。
暮钦晋一把拉住她,轻声道:“皇姑奶奶,你要做什么?”
巫憬憬道:“杀了他们。”
暮钦晋道:“不行。你不能去。”
巫憬憬冷眼看他。
暮钦晋拉拉她的手道:“皇姑奶奶,孙儿去。”
巫憬憬不说话,依然冷眼看他。
暮钦晋避开她的目光,摸摸鼻子,嗡声道:“皇姑奶奶,你外衣之下,什么都没穿。”这般穿着去打斗,那不是便宜了那帮牛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