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我执念》重晗

11、十一、是个乖孙

　　次日，暮钦晋等人结束当日的静斋后，前往大殿拜见悲观监院夕诚子。
　　一行人来到大殿，主位依旧空荡荡，站在殿内等候的是知院玄云子。
　　玄云子上前道：“殿下，监院他老人家尚未出关。”
　　暮钦晋笑道：“皇伯父他老人家当真在闭关，还是不愿见孤。”
　　玄云子道：“殿下说笑了，监院自然是在闭关。”
　　暮钦晋道：“父皇让孤到悲观静斋，以求涤除玄览，敢问知院，孤该如何做，才能涤除玄览。”
　　玄云子道：“殿下这一问，小道昨日便答了，殿下只管静心修行，到了涤除玄览的时候，自然就涤除玄览了。”
　　暮钦晋道：“劳烦知院告诉皇伯父，若是明日他老人家仍闭关，孤去玄室候他。”
　　若讷从外间走入，向暮钦晋禀告：“殿下，您让若讷查的地址若讷查明了。”
　　暮钦晋颔首。
　　若讷道：“那处地址是来阳公主的陵寝。”
　　暮钦晋愣了愣，伸手轻抚额角：“竟是皇姑祖母。”
　　来阳公主是先帝的嫡亲胞妹，年纪与先帝差了十几岁，相传她诞生时为祸南燕的暴雨戛然而止，故封来阳公主。作为生带福祉的老来女，来阳公主饱受宠爱，加之其质性柔顺，姿容绝美，娴礼知文，相传其在宫中的荣宠，连先帝都要退三射之地。可惜在她十七岁时遇疾，溘然病逝。暮钦晋自然没见过这位皇姑祖母，亦很少听到族里长辈提及这位姑祖母，只是知道她原本的封地是紧邻京畿的天甘郡，她却坚持要靠海的琴郊郡。
　　暮钦晋吩咐道：“你去查下，来阳公主有何喜好。”
　　若讷领命，正欲退下。
　　暮钦晋叫住他，问道：“杨小姐现下如何？”
　　若讷道：“上官大人已命人开墓。”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咬牙切齿道，“岳家人气不过，暗暗买通了狱卒，将一个疯子和杨小姐关在一起，那疯子对杨小姐拳打脚踢，好一顿折磨，幸得上官大人及时赶来，才保住了性命。”
　　南燕的律法，撞了天常钟，在结案之前，视为囚徒。往常，在面圣后，申冤者大概率会被赦免牢狱之苦，但此次杨竹予“腌尸”的行为触怒了今上，今上便不曾提赦免。上官丹青倒是为杨竹予恳求了，今上未准。
　　暮钦晋道：“你来之前见过随之了吗？”
　　若讷道：“云大人让殿下放心，他说老达七七之前，定会让他见到岳老八那个王八蛋。”
　　赠艾道：“殿下放心，若是云大人没得手，小的亲自去将这王八蛋抽筋剥皮。”
　　暮钦晋拍了下他脑袋：“不许胡来。你的脑袋若肯像随之一般多用用……”
　　赠艾抢白道：“就会如他一般被人打断腿。”
　　暮钦晋嘴角抽了抽，着实懒得与他分说，他低声吩咐了赠艾几句，赠艾眼睛一亮，忍着笑点头离去。
　　入夜，暮钦晋一身夜行衣，悄然离开南御山。
　　南燕皇陵位于京畿南郊，离南御山不远，入口是一座汉白玉的圣德牌坊，踏入牌坊后是一条所有陵寝共用的神道，神道两旁遍植松柏，树下又栽迎春连翘，宛如千重绿步障下滚了一圈鹅黄花边。
　　既是祖陵，暮钦晋自然算得上熟悉，按照若讷告知的具体路径，很快便找到了来阳公主的墓地。来到墓前暮钦晋倒是拾掇起了些许儿时的记忆——这座陵墓紧挨皇曾祖陵墓，背倚天阙，面矗云台，风光甚好，幼时他经过此处时便觉里面住着的这位皇姑奶奶定然深得皇曾祖宠爱。
　　墓地侧方有流泉淙淙，宛若美人银甲挑素弦，暮钦晋好乐，每每经过此间时，脚步都不自觉放慢，也曾在殷羡之余幻想过若是自己死后也能在这流泉附近构建自己的陵寝，那该多好。
　　当时自己只顾着殷羡此间好风光，未曾怜惜此间主人十七芳华便猝然离世——想来，她应该有很多不舍吧，毕竟，她深受宠爱，人生当很是丰足欢乐。不像他，或许死了未尝不是解脱。
　　点燃香烛，暮钦晋恭恭敬敬地在陵墓前磕头，正打算燃起火盆开始叠元宝烧，墓碑咔咔咔地响了起来。暮钦晋心脏漏了一拍，揉了揉额上青筋，面无表情地看着墓碑慢慢移动，露出漆黑的地宫。
　　这是让他进去？
　　那，便进吧。
　　暮钦晋弯腰去拿一旁的烛台，他的手刚触及烛台，地宫里面陆陆续续传来哔哔啵啵的声音，一盏盏长明灯在幽深的墓道两壁一盏盏亮起。
　　匪夷所思。
　　暮钦晋脑海里蹦出四个字。
　　昨日之前他见过一次僵尸，从未见过鬼魂，他这二十几年人生称不上太平，也称不上诡异，但从昨日至今，倒是一桩诡异的事情连着一桩。
　　但是吧，
　　暮钦晋在心里幽幽长叹：能够见鬼，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啊。
　　虽然里面灯火通明，暮钦晋还是带上了烛台，他人手里万千灯火再明亮，终不及自己手里拥有烛台来得安心。
　　墓道不深，大约走了七丈路，就见到了叠涩顶，有叠涩顶的地方一般便是主室，墓顶上画着日月星辰，墓壁上则是一幅《迎天女归九霄图》，想来是皇曾祖父将来阳公主的离世看作下凡的天女返回天庭。
　　墓壁上蓝下青，全是大海貌，一尊船型的棺椁停放其间，四周悬挂海鸥云燕，若振翅环绕棺椁。暮钦晋愣了愣，南燕并无海洋崇拜，这样的陵寝实属少见。
　　他往前走几步，绕过棺椁，见到一惨蓝色的身影，背着他坐在一张小四仙桌前。暮钦晋吸了口气，暗暗安慰自己道：既然是鬼，自然是无声无息的，自己切莫大惊小怪。
　　旋即，他又想起这是自己死了几十年的皇姑祖母，已经死了几十年！暮钦晋在心里暗自祈祷，希望转过来的还是昨天那一张好好的脸，可别是一副骷髅头，更别是一张烂了一半的脸。他虽然对皇姑祖母昨日的相助感恩不尽，到底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胆子并不大。他是见多了死人，但是大多是“新鲜”的死人，烂了一半的死人他还是很怕的。
　　暮钦晋等了一会儿，见那女鬼，哦不，他皇姑祖母一直没回头的意思，忽然意识到自己忘记行礼了。他赶忙冲着巫憬憬跪下磕头：“孙儿叩见皇姑奶奶。”
　　巫憬憬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她踢了脚边的火盆一记。
　　哐当当当当~~
　　火盆向暮钦晋滚了过去，将将停在暮钦晋跟前。
　　暮钦晋等了一会儿，见他皇姑奶奶还是没有说话的意思，摸了摸鼻子，自己找来柴火将火盆点燃，开始叠元宝烧。
　　巫憬憬踢完那一脚便觉脊椎痛得不行，额上冒出淋淋冷汗。好一阵子她才缓过来，冷冷道：“别烧了，熏得慌。”
　　暮钦晋停下，恭敬道：“那孙儿把火盆端到外面去接着给您烧。”他想了想，忍不下心中的好奇，问道，“皇姑奶奶，这纸糊的元宝在冥界真能用？”
　　巫憬憬道：“不能。”
　　暮钦晋无语——既然不能，还让他叠了这么久，烧了这么久。
　　巫憬憬道：“纸钱并不能让鬼魂富裕，但透过纸钱捎过去的思念倒是能让魂魄强健。”
　　暮钦晋道：“原是如此，那一会儿孙儿出去后，再给您烧点。”
　　巫憬憬道：“不必。纸钱不在于多少，在于烧纸钱的人心里是否真的想念。”
　　暮钦晋道：“原是如此。”
　　两人又沉默了许久，巫憬憬忽然道：“昨夜那些魂你也见着了，魂很牢，有你烧的纸钱的一份功劳。”
　　暮钦晋的眼睛瞬间热了起来，他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方道：“皇姑奶奶，方才孙儿在给您烧纸钱时，是满怀感激的。”
　　巫憬憬沉默了下，轻轻“嗯”了一声。
　　既然皇姑奶奶说纸钱不在于多少，暮钦晋便息了火盆，没有再烧下去。
　　巫憬憬道：“太熏了，你去点香。”
　　暮钦晋目光逡巡，在墓室正首看见一对海鸥样式的香薰炉，香炉通体黄金铸成，呈展翅翱翔状，通身錾刻羽纹，腹部内空，可贮香料，其上履羽翅为盖，香气通过张开的鸟喙飘出。暮钦晋走到右边那只，打开羽翅，只见里面只剩下一小块香薰。
　　暮钦晋微怔，又走过去打开另一只，只见这只腹部躺着的香薰比方才那块更小，就剩指甲盖那么大了。暮钦晋将那块大的点燃，将那块小的偷偷藏在衣袖中。
　　香气从鸟喙里缓缓逸出，闻之便让人觉得身舒骨展、心怡体轻，先是一股蜜柑的甜味，隐隐裹挟着苦艾清香，渐渐的，甜味散去，苦艾的味道占了主调，再过了一会儿，苦艾的味道渐渐消退，化作一股……暮钦晋眉川渐起，最后的味道是什么？
　　一人一鬼半晌无话，暮钦晋忍不住道：“皇姑奶奶，不知此次您召唤孙儿来，是为何事？”
　　巫憬憬道：“烧钱。”
　　暮钦晋怔了怔，还真只是烧钱？
　　想到方才她说的烧钱能强壮生魂，暮钦晋不由想到，或许因为皇姑奶奶早夭，并无子嗣，导致她的皇陵由祠祭署日常维护，虽然也会供奉香火，但祠祭署例行公事的香火或许，嗯，不太滋补。
　　想到此暮钦晋脱口而出：“只要孙儿尚存人世，元宵、清明、中元、冬至以及皇姑奶奶您的忌日，孙儿都给您烧钱。”
　　这次换巫憬憬怔了怔，有些难以置信地转身看他：“你这人见个女的就哄吗？”轻轻松松就许了一辈子的供奉。
　　暮钦晋被她问得有些尴尬，讷讷道：“也不是。”或许是她昨夜帮了他，便觉得莫名亲近。
　　哪里不是，明明就是。巫憬憬心里没好气道，这人就是心软得一塌糊涂，尤其是对女人，尤其是对郑伊。
　　想到眼前人由着郑伊搓圆弄扁的过往，巫憬憬心里更没好气，冷哼一声道：“那你倒是个好乖孙。”
　　暮钦晋沉默着，总觉得“好乖孙”这几个字很像是骂人，但是吧，他好像确实是他的孙辈。
　　“乖孙，去把香炉擦一擦。”
　　好乖孙暮钦晋轻轻耸了耸肩，还是很乖地走过去掏出手绢擦香炉了。
　　靠近香炉，香炉里的香味更浓，这次再闻，比之方才的“身舒骨展、心怡体轻”舒适度又上了一个境界，恍若凡夫俗子轻轻踏上了一阶登仙梯。暮钦晋忍不住问：“皇姑奶奶，这香名何，似乎大有来头。”
　　巫憬憬指了指玉石做的书架上一只檀木盒子。
　　暮钦晋取下盒子：“您是让我打开吗？”
　　巫憬憬懒得说话。
　　暮钦晋道：“那孙儿打开了啊？”说完，他等了巫憬憬片刻，见她还是没反应，便径自打开。里面是一本遣册，专门登记随葬品的——得了，这个香的名字，他的皇姑奶奶懒得说，让他自己翻。
　　暮钦晋无奈，只得一页页去翻。翻阅时再一次感叹来阳公主当年的荣宠，这一册的陪葬品，莫说皇后，便是一些帝王都比不上。
　　一人一鬼干坐着寂寞，暮钦晋便没话找话：“皇姑奶奶，您生前一定很受宠吧。”
　　巫憬憬道：“比你受宠。”
　　暮钦晋额头青筋跳了跳，就这嘴，当真能受宠？说好的质性柔顺，娴礼知文呢？
　　暮钦晋问道：“您如何知道我不受宠？”
　　巫憬憬又懒得说话。
　　暮钦晋唤了一声：“皇姑奶奶？”
　　巫憬憬道：“我就是知道，但我懒得说。”
　　暮钦晋额头青筋又跳了跳，就这嘴，当真能受宠？不可能吧！
　　暮钦晋不满地又翻了一页，翻到了随葬的几款香料的名字，一一记下。
　　他合上遣册，将其放回檀木盒，又问道：“左右无事，皇姑奶奶您就说说吧，您不觉得无聊吗？”
　　巫憬憬道：“确实无聊，你给我跳个舞。”
　　暮钦晋低头伸手揉了揉额角——再不揉两下，青筋都想跳出来弹两下皇姑奶奶这张嘴了。
　　暮钦晋一边安抚着青筋，一边安抚着自己：算了算了，虽然辈分上是自己的皇姑奶奶，其实吧，也就是一个只活了十七个年头的小姑娘呢。
　　他轻轻叹了口气，好脾气道：“孙儿确实会些舞蹈，但在您陵寝里跳，不太合适吧。”陵寝也是寝，哪有男子会在女子寝房里献舞，除了，面首。
　　巫憬憬指了指右侧的金丝楠木柜子。
　　暮钦晋走过去打开，怔了怔——里面是一架凤首箜篌，全身镶嵌宝石、坠满金玉、还以珍珠绞在箜篌底座扎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总而言之四个字——娘里娘气。
　　暮钦晋额头的青筋又按耐不住了，他缓缓回头看向巫憬憬：“您不会是想我弹它吧。”
　　巫憬憬这次很大方得回应了他一个字：“嗯。”
　　暮钦晋揉了揉额角，无奈笑了笑，当真取了箜篌出来弹。
　　他一开始只打算弹一曲，可他偷眼看巫憬憬时，发现她竟然听得很认真，原本空洞冷漠的眼睛半眯着，很是放松地泄露出几许欢欣。
　　这是一种对音乐纯粹的喜欢。
　　暮钦晋也爱乐，他这几月来紧绷着的心不禁跟着放松下来，全然投入到音律对灵魂的缝缝补补中。
　　不知不觉，暮钦晋记不得弹了几首，等他回过神时，发现那香已经燃尽了。
　　好的香料是可以计时的，那一块香料烧掉，大约需要一个半时辰。暮钦晋心里微讶，他竟然不知不觉弹了这么久。
　　他正欲开口告辞，巫憬憬道：“再弹一曲《清平乐》。”
　　暮钦晋便又坐了下来，继续弹。
　　他的弦才拨五六声，空气中窜出一股臭味，巫憬憬冷声道：“你可以走了。”
　　暮钦晋心想，原来鬼也会放屁，而且还有点臭。
　　他识趣，立刻起身往外走，他刚走出地宫准备合上墓碑，隐隐听见墓室里传出嘭得一声。他又快速回转走入墓中。
　　只见他皇姑奶奶正蜷缩在地上，暮钦晋也顾不上礼数，匆忙上前想要扶她起来，尚未靠近她，鼻子里就冲进来一股臭味，暮钦晋下意识顿了脚步，这是——屎尿味。暮钦晋皱了皱眉，走近皇姑奶奶，才发现她满脸冷汗，冷汗冲刷掉了她脸上浓浓的妆粉，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脸。
　　暮钦晋吓了一跳，脑海里崩出两个字：尸瘢。
　　心里，有一点害怕。
　　暮钦晋认认真真看着眼前女体，觉得与昨夜看到的很是不同。昨夜的女体虽然冰冷，但身子是干干净净的。
　　他又偷偷看了眼皇姑奶奶的手腕，只见里面似乎也隐隐约约地露出了青紫色，与昨夜冷玉般的手腕很是不同。
　　暮钦晋愣住了，心里，又多了一点害怕——难道这不是女鬼，是僵尸！
　　僵尸。
　　僵尸也没什么可怕的。
　　他曾经遇见过僵尸，一只好僵尸。
　　若眼前这位皇姑奶奶是僵尸，想必也是一只好僵尸，还是一只懂音律的好僵尸。
　　暮钦晋心一横，将人，哦，不，将僵尸打横抱起，隐隐约约似乎真的闻道了一点尸体的臭味，还混和着屎尿味。暮钦晋见过太多死人了，他知道的，人死之后是无法控制排泄的，是以，皇姑奶奶身上有点味道，他倒很能接受。
　　不能接受的是巫憬憬，人分三魂七魄，三魂是天地祖宗赐，七魄是躯体生，七魄散则三魂归，三魂归则身死。杨竹予挨那顿脊杖时，七魄都散了，是她借了一魄给她，才缚住了她的三魂，给她留了一口气。她逆天而为的代价便是杨竹予而今经历的痛楚她便得跟着一一领受。她原本是还有些话想说给暮钦晋的，只是方才杨竹予挨打失禁了，她便跟着倒了霉，这才匆匆将暮钦晋打发了出去。
　　没想到这人还会折返，而她此刻正处于痉挛之中，动弹不得，烦死了！
　　暮钦晋拿帕子擦拭她脸上冷汗，轻声问道：“皇姑奶奶，你们鬼魂也会生病吗？”
　　巫憬憬沉着脸咬牙切齿道：“滚出去。”
　　暮钦晋接着问：“这里可有药。”
　　巫憬憬再道：“滚出去。”
　　得，鬼魂不仅会生病，病了后脾气也会变差。
　　暮钦晋沉默了下，走过去打开香炉，从怀中取出两块安神香，点燃，无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