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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夜深见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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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这并非是一个鬼一样的女人,而是一只女鬼?
虽知非礼勿视,可暮钦晋仍然盯着巫憬憬看,他看了小一会儿,看得心益发凉了——这么冷的夜里,眼前女人鼻子嘴巴都没有热气冒出,胸膛亦没有起伏。
巫憬憬将叠好的元宝丢进火盆,又伸手拿了一张锡纸叠下一个,她叠了一半抬头望了望暮钦晋,取过一张锡纸递给他。
暮钦晋默了下,伸手去接,手指翻转了下扣住她手腕。
巫憬憬没有挣扎。
暮钦晋松开她的手腕,默默接过锡纸,默默叠起来——没有脉搏。
算了,遇见鬼也没什么。
暮钦晋如是安慰自己,他少时就见过鬼,不,严格的说,那不是鬼魂,是僵尸。那僵尸还救过他的命。
两人沉默地叠纸,一千张锡纸悄无声息地变作了一千只银元宝,一千只银元宝又一只只消失在火焰里,带着一世人对另一世人能不劳而获、幸福享乐的痴妄。
当最后一只银元宝燃起的火焰渐渐黯淡,暮钦晋清了清嗓子:“前辈,这些够了吗?”
巫憬憬盯着火盆里暗红色的火焰,没有理他。
暮钦晋摸了摸鼻子,继续道:“若是不够,您把……咳咳……府邸告知晚辈,晚辈明日便安排人给您烧过去。”
晚辈?
烧过去?
巫憬憬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眼前这人是把自己当女鬼了。
他不记得她了。
巫憬憬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生气,为了让自己显得气色好一些,她还抹了胭脂,白抹了。她捉起石案上的笔,写下一个地址,冷冷道:“不喜见旁人,你送。”
暮钦晋瞥了眼地址,手指颤了颤——皇陵。
又是很久很久的一阵沉默无言。
暮钦晋站起身,打开木箱,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琴、箫、二胡、埙、笙等十几种乐器,还有一只唢呐。
暮钦晋将琴捧到石案上,拨奏起来。
他弹了一曲《有所思》,是他们这一趟归途上牺牲的第一位属下让他弹的。暮钦晋自认无大才,唯独在乐器上可称全才精通。他的属下们都悍不畏死,只是会在出危险任务时告知他,若是死了,自己在黄泉路上想听什么曲子。
一曲《有所思》结束后,他又拿出一只二胡,咿咿呀呀拉了一曲《苏幕遮》;之后又搁唇在笛上吹了一曲《洞仙歌》……
他一曲接着一曲地演奏着,起先还会偷眼看一下坐在一旁的女鬼,见她仿若一具水晶冰雕般动也不动,便也不再管她,全心全意为那些走在黄泉路上的再也见不到的手足袍泽送行。
当暮钦晋用一只小三弦拨弄出《迷仙引》时,巫憬憬放空的眸子凝出神采,清冷冷开口:“你身后,一只鬼。”
那鬼听见她声音,愕然抬头,冲着巫憬憬疯狂比划。
巫憬憬盯着他的手势,一字一字念道:“文一经。”
叮~~~
暮钦晋的手错了弦,倏然站起转身看向寂茫黑夜,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不死心,伸出手去摸索。
文一经伸手试图握住暮钦晋的手,可终究是,人鬼殊途,哪怕曾经同生共死,一旦分了生死,便是谁也握不住谁,咫尺天涯,咫尺又何止天涯,咫尺,两个世界。
暮钦晋回头冷冷看向巫憬憬:“说,你为何知道文一经的名字,为何知道他最喜欢《迷仙引》,说!是谁派你来的。”
巫憬憬自然不会被他吓到,她皱眉看着文一经的笔画,冷冷道:“话太多,不想说。”
文一经给她跪下,疯狂磕头。
巫憬憬踢了踢脚边一颗小石子,砸在了暮钦晋右腿上,不情不愿道:“你右腿上有道疤,是为了救他留下的。”
当初为了文一经不被顾北庭处罚,这个秘密只有暮钦晋和文一经知道,而眼前女鬼石子砸中的地方,正是伤疤所在。
暮钦晋走到巫憬憬面前,半蹲下看她:“前辈,我能见他吗?”
巫憬憬垂下目光,不看他。这人可真“识时务”,一会儿凶巴巴怀疑她,转眼间又能可怜巴巴半跪着求她。
暮钦晋失望地转头看向空空冷冷的身后,站起身重新拿起小三弦,将那曲《迷仙引》弹奏完。
接着他取出一把笙,吹奏起《南安军》。
巫憬憬道:“又来一只,郑吾志。”
暮钦晋的曲调又乱了一拍,一双长目亮闪闪的,仿若从水里捞了两轮湿漉漉的月影嵌入眼窝里。
就这样,他起一曲新乐,巫憬憬报一个名字。
当最后一曲弹奏完后,暮钦晋放下琴,冲着漆漆黑夜、苍茫云台跪下,深深拜,纵有千言万语,却又如鲠在喉。
巫憬憬道:“敢信我吗?”
暮钦晋怔了怔,缓缓看向巫憬憬,似乎不明白,又或者不敢明白她在说什么。
巫憬憬道:“只有半阙时间。”
暮钦晋斩钉截铁道:“敢。”
巫憬憬静静看了暮钦晋半晌,冲他招了招手。
暮钦晋顾不上起身,踉跄着爬跪到了她身边,满眼期待地望着她。
巫憬憬伸手箍住了他的脖子,一点点收力。
暮钦晋觉得自己胸腔里已无活气,原该挣扎的,可生性多疑的自己竟是信了这个女人,又或者,他是真的想再见一见,那些原本再也无法相见的人——几十天、十几天甚至几天前还把酒言欢,而今却被称作“故人”的人们。
暮钦晋觉得自己透不过气了,也觉得自己太累了,他缓缓闭上眼睛,在觉得自己即将晕过去的那一刹那,两片冰凉的嘴唇贴上他的唇,一股冰冷的空气窜入他咽喉,他睁开眼时便见到对面女鬼长长的睫毛,密密的,有点翘。
巫憬憬松开了掐着他脖子的手,推了他一把。
暮钦晋踉跄着转身,只见原本空荡荡的云台挤满了人,哦,不,挤满了鬼,他的旧部,为了他死去的人。
他们原本含笑站着,当他们意识到暮钦晋也能看见他们时,那些铮铮汉子齐刷刷掉下了眼泪,一个个哭着跪了下来。
一群鬼加上一个人都是能文善武、饱读诗书,却在此时谁也说不出话来。
还是暮钦晋最先说话:“那……那边好吗,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郑吾志道:“我们也不太清楚,等老达先去探探路。”
老达是喜欢《有所思》的那个,也是他们这群人最先牺牲的。
老达笑道:“是呀,再过几天,老达我就七七了,我给兄弟们当先锋。老达我生前就是苍暮第一先锋,死后自然也是黄泉第一先锋。”
其他人都哈哈大笑:“你就吹吧。”
暮钦晋也跟着笑,笑着笑着,他哽咽道:“你们的家眷都交给我,信我。”
其他人纷纷道:“自然是信的。”
其中一个青年红着脸语带遗憾道:“殿下,我有一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小青梅,她小时候可好看了。在萨达时我一直想,回到南燕后一定要去见见她,看看她长大后是个什么模样。殿下,您能帮我去见见吗?”
暮钦晋颔首道:“好,我去见。”
另一个青年道:“殿下,烦请您告诉我母亲,我在萨达成了家,过得很好,不……不回南燕了。”
暮钦晋颔首道:“好,我告诉她。”
又一个青年道:“殿下,我自幼失怙,母亲改嫁,是祖父祖母将我拉扯大了,他们年纪大了,您能否……能否……”
暮钦晋颔首道:“我能,我会好好照顾他们。”
半阙时间很快就到了,暮钦晋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东方也跃出一抹白。
老达挠了挠头,冲暮钦晋笑了笑,唱了一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唱完,冲着暮钦晋跪下,磕头道,“殿下好好努力,十八年后,不,十年后,老达再给殿下当侍卫!”说完起身踏出云台,消失在云海。
第二个属下接着唱了一句:“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亦是一跪一叩,消失再云海。
第三个属下接着唱:“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一首正气歌唱了两轮半,云台上又只剩下了暮钦晋和巫憬憬。
暮钦晋的笑容散去,眼泪肆无忌惮爬满他的脸颊,他打起节拍,将剩下半首正气歌一个人唱完,唱完后他跪在云台上,肩膀耸动着,久久无声。
良久之后,肩膀被人戳了戳。
暮钦晋这才想起云台上还有只鬼,帮了他很大忙的鬼。他抬头看她,刚抬起头,嘴唇上就被抵了颗东西,他下意识张开,一颗糖滚入了他嘴里,甜甜的,荔枝味。
暮钦晋看了眼巫憬憬,又看向渐渐亮起来的天:“前辈,天要亮了。”
巫憬憬道:“也给我吹首。”
暮钦晋道:“好,前辈想听哪支曲子。”
巫憬憬径自走到木箱子里掏出了一只唢呐,递给他:“《清平乐》。”
暮钦晋愣住。
《清平乐》原该用五弦琴弹的,极少有人会想到用唢呐吹《清平乐》。
暮钦晋之所以愣住,不是因为眼前女鬼这一奇怪的搭配,而是,曾有人求他这般演奏过。
曾有人。
一个小姑娘。
云既异的妹妹,云宁殊。
他的第一个女人。
那时候的云宁殊满脸焦肉满身血,笑着让他用唢呐为她吹一首《清平乐》送行。
那时大家都知道云宁殊救不回来了,一群大老爷们围着她掉眼泪,小姑娘的嘴角却一直努力笑着:“殿下为我吹这首曲子,黄泉路上宁儿定不会害怕。”
便是从那时候开始,暮钦晋的下属们才有了出危险任务前给暮钦晋留一首曲子的习惯。
唢呐明亮,《清平乐》原是琴曲,琴曲总是高雅,可暮钦晋却觉得唢呐吹出的《清平乐》更为好听,乐声里仿佛有一个亮堂堂的来日。
一曲终了,身边的女鬼说了两个字:“好听。”往他手里塞了两个冷冰冰的东西,站起身,又说了两个字:“走了。”
暮钦晋见日头越来越大了,脱下外衣想给她挡日头,却见她走得极快,双脚仿佛没踏在地上,而是飘在空中,自知自己追不上她,便也作罢。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用力呼出,低头看向女鬼塞给自己的东西,嘴角抽了抽——两个冰冷的白馒头,头顶印着红红的“奠”字。
抓着白馒头,暮钦晋忽然想起了什么,发疯似的从山上一路狂奔而下,直冲云既异的房间。他连门都顾不上敲,使上内力破开了云既异的门,一把飞镖直接冲向他的面门。
暮钦晋侧身躲开,看向惊魂未定的云既异,大声道:“随之,从缺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