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我执念》重晗

12、十二、因死而生

　　上官丹青赶到女牢时，那疯犯正扑在杨竹予身上撕咬狠打。
　　“开门。”
　　看守牢门的狱卒笑道：“大人，监狱里犯人斗殴的事情多了去了，不闹出人命大可不必理会。”
　　跟随上官丹青来的狱丞深知这位少卿的脾气，冷喝道：“你让开门就开门，啰嗦什么。”
　　狱卒为难道：“可这是……”他说到这里，看了上官丹青一眼，走近狱丞，想与他耳语。
　　狱丞推开他：“什么话都不必跟我讲，开门便是。”
　　狱卒赶紧打开门，上官丹青快步进去，一脚踢开了女犯，将杨竹予扶在他怀中，轻拍她脸颊：“杨小姐？”
　　杨竹予缓缓睁开眼睛，剧烈的疼痛让她下意识又闭上眼睛皱起眉，倔强的秉性却让她又快速睁开眼睛，看清眼前斯文清秀的脸，她心里竟还有些想笑——上官大人一副生人勿扰模样，却抱了她两次了。真是一个有良心的好官呀，可惜她命不久长，不然真想舍了女儿家矜持去追求他。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扯出两分笑意：“上官大人，您安排人去验……”对于自己最亲最爱的人，她实在是不愿意说出那个“尸”字。
　　上官丹青解释道：“我怕有人作梗，第一时间安排人去了，却也因此没顾上你这边的安排，方才让你受苦了。”
　　杨竹予摇摇头：“原该如此。”她看了眼被狱卒制伏的疯妇，问道：“这位是天生就疯的，还是进了这里才疯的。”
　　她问的话让上官丹青眼神黯淡了些：“进了这里才疯的，监狱的管理确实仍需改进。”方才那狱卒支支吾吾未言明，但将杨竹予与疯妇关一起，必然是岳家的主意。
　　杨竹予道：“需要改进的，又何止监狱。”杨竹予沉默了下，凑到上官丹青耳边轻轻道，“上官大人，我们杨家确没有通敌，可若是有机会，您真该去陈国走一走，看一看，那样的国家，那般的吏治，即便物产远不如南燕丰富，却让百姓活得很安心。”
　　上官丹青的脸色变了变，他们上官家从安期以降，便一直跟随暮家，对暮家忠心耿耿，他原想训斥杨竹予几句，可看她这副凄惨的样子，到底没好意思张嘴——眼前这位不就是南燕如今吏治的受害者吗？
　　上官丹青转头吩咐道：“去请大夫。”
　　一个狱卒领命去了。
　　上官丹青见另一个狱卒还押着疯妇站着，皱眉道：“还不把她带走？”
　　狱卒为难道：“上官大人，这女犯就是分在这间牢房的。”
　　上官丹青道：“那就给她换一间。”
　　狱卒为难地看向狱丞。
　　狱丞赔笑道：“上官大人，您知道的，监狱的牢房都是按规矩安排的，有人出就有人进，原先与这疯妇一间牢房的女囚刚巧出狱了，这位杨氏就顺位进来了。我们可都是按规矩来的。”
　　上官丹青道：“若我执意要换呢？”
　　狱卒道：“那您得往刑部打申请。”
　　分管刑部的是暮钦晃，刑部尚书自然是暮钦晃的嫡系。
　　上官丹青看了眼牢房，冷笑道：“这间牢房是四人间？”
　　狱卒道：“正是。”
　　上官丹青道：“很好。本官今日收监了两名嫌犯，一会儿就送来。你们不是按顺位分配牢房的吗，就把那两个嫌犯收在这间。这总合规矩吧。”
　　狱丞擦了擦额头的汗，赔笑道：“符合，符合。”
　　半个时辰后，两名嫌犯便收押进来了，是两个与杨竹予年纪差不多的女郎，两个女郎都很秀美，一个英气，一个娴静，两个都长得不太像女犯。
　　杨竹予正欲打招呼，一股恶臭便从身下传来。
　　长相英气的女郎立刻上前：“杨小姐莫羞，您身子不便，婢子这就帮您清理。”说完，她转头就理直气壮地问狱卒索要干净的囚衣，拿到后很利索地给杨竹予换上。
　　杨竹予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女郎道：“婢子名杜私，您唤我阿杜就行，我是上官府的丫头。”她转身指了指一旁的女郎，“这位是空青姐姐，她是我们府里的女医。”
　　空青道：“杨小姐，我也是府里的丫鬟。我爹爹以前是个郎中，我跟着他游医时学了一点点皮毛。他老人家过世后，我无以为生，是上官府好心收留了我。”说完她伸手给杨竹予探脉。
　　杨竹予道：“那你们是如何进来的？”
　　杜私道：“我家大公子说我跟空青姐姐闯了他的机要室，就把我们送进来了。”
　　杨竹予道：“上官大人是为了照顾我，可如此，就委屈了两位姐姐了。”
　　杜私道：“不委屈。实不相瞒，就是没您这事，我跟空青姐姐也少不了这顿牢狱之灾。”
　　杨竹予好奇道：“此话怎讲？”
　　杨竹予撞天常钟的事情如今在京畿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杜私对杨竹予钦佩得紧，一点都没把她当外人。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她家公子的家事说与杨竹予听：“就是我们家夫人瞅着我家公子老大不小了，却死活不肯成亲，便跟我家公子说，你不成亲也行，你总得收几个通房丫头吧，我看杜私和空青就不错。”
　　她粗声粗气地学着上官丹青的语气道：“不收。”
　　又绘声绘色学着上官夫人的语气说：“不收也得收，不日我就将她们送你房里。”
　　她粗声粗气地学着上官丹青的语气道：“您若敢把她们送我房里，我转手就把她们送牢里。”
　　杜私说完，两手一摊：“您看吧，便是没您这事，我跟空青姐姐也得进来。”
　　杨竹予满眼复杂地看着她们两人，再次道：“委屈你们了。”

　　结束了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的折磨，巫憬憬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如豆的冷汗如雾水挂壁布满她的身子，整个身子湿漉漉的，混合着尿骚味，饶是心绪淡漠如她，还是忍不住伸手捂住脸，懊恼地“啊”了一声。
　　这一次，她真是中了杨竹予的苦肉计了。那姑娘可真把她害惨了。
　　巫憬憬看了眼停放在墓室中央的船型棺椁，里面是一具枯骨，人死之后，魂会离体，但只要魂还在，魂与骨之间就还有联系，这样的骨头是生骨，而当魂魄进入轮回后，这种联系就断了，生骨就会化作枯骨。这座棺椁里的骨头已经是枯骨，曾与它密不可分的魂魄如今早已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开始另一世的爱恨情仇。
　　巫憬憬叹了口气，轻声道：“抱歉，这一世的爱恨早已与你无关，我却仍要借你此世孽缘一用。”
　　巫憬憬又看了看被自己弄脏的床。这是一方玉石做的床，中祖皇帝为来阳公主专门打造的陵床。
　　巫憬憬叹了口气，轻声道：“污了你地方，明夜我过来打扫。”说完，她撑起自己走下床榻，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想点办法去给杨竹予送点药。
　　她一边琢磨着一边往外走，走到墓道尽头时倏然停下，静静望着墓道一侧摆着的两桶水、一叠帕子和一套衣物。
　　巫憬憬的心里流淌过涓涓酸软，可当她抖开那套衣物时，又不禁哭笑不得——一套寿衣。
　　既然有人打了水，巫憬憬便将自己清洗了，也将墓室打扫清洁一番，之后便穿着暮钦晋给准备的寿衣回到巫府。
　　夜已不浅，巫夫人却犹未休息，正在厅堂坐着等着久出未归的宝贝女儿回来。
　　管家匆匆走了进来：“回夫人，大小姐回来了。只是……”
　　巫夫人赶忙起身，边走边说：“只是什么？”
　　管家支支吾吾道：“只是，只是，大小姐穿着……”
　　这时巫憬憬已经走进来了，巫夫人忙迎了上去：“憬儿你这几日身子不适就不要老往外跑了嘛，哎！你……你穿的是什么衣服，怎么……怎么……”
　　巫世南并着巫寒悯走了过来，见她身上衣服，巫世南没好气道：“你这衣服倒是怪好看的，你屋里那床要不要也给你换换，换成棺椁如何？”
　　巫寒悯道：“还有银子，要不也换成锡纸糊的。你要是换成锡纸糊的，我们家可就省钱了。”
　　巫夫人捶了巫世南一记：“老爷你在说什么呀，哪有这么诅咒女儿的。”
　　说完，她又横了巫寒悯一眼：“钱钱钱，你就知道钱，你妹妹花几个钱怎么了？留着给你养不三不四的女人吗？”
　　巫世南道：“这世上有巫族以来，我们就在与‘死’打交道，可谓‘因死而生’、‘依死而生’，死是我们巫人最不该害怕的事情。”
　　巫夫人道：“话虽如此，那妾身给老爷您裁一身寿衣，您现在敢穿不？”
　　巫世南道：“敢，夫人裁来我就穿。”
　　巫夫人道：“好，妾身明日就去裁。”
　　巫世南道：“成，藏青色。”
　　巫夫人道：“好，就选宝红色。”
　　巫憬憬看着巫世南与巫夫人斗嘴，觉得没自己什么事情，绕过三人往自己屋子里走。
　　巫夫人又捶了巫世南一记，追着巫憬憬跟了上去：“憬儿，娘看你昨日气色不好，让厨房给你熬了鸡汤，你现在喝一点，好吗？”
　　巫憬憬点头。
　　“真乖。”得到女儿回应，巫夫人露出欣慰笑容，赶紧吩咐丫鬟去端鸡汤，伸手摸了摸巫憬憬的头，慈爱道，“好孩子。”
　　巫憬憬走进屋里，换下寿衣，巫夫人忙道：“琀儿，把这寿衣拿出去烧掉。”
　　“不要。”巫憬憬转身拾起寿衣，看向巫夫人，“这衣服，留下。”
　　见宝贝女儿竟然为了一身寿衣开口，巫夫人内心挣扎一番，迁就道：“憬儿，娘亲仔细看了看，这身衣服确实别致，而且，而且宽松舒适，嗯，料子也好，若是……若是你真喜欢，娘这就喊绣娘来给你裁几身？”管它寿衣不寿衣，管别人怎么看，她女儿喜欢就成。
　　巫憬憬摇头，拿起寿衣往外走，巫夫人亦步亦趋跟着她，见她来到井边，这才意识到自己宝贝女儿是打算亲手洗这身衣裳。她认认真真打量这套衣服，实在没看出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唉，自己生的女儿，自己却一点都不懂她的心思。饶是如此，她还是用心看着这套衣服，记住它每一个细节，暗自决定明天就为巫憬憬再做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