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十二) ...
-
生活就这样在白珏面前崩塌了。
本就是纸牌搭成的高塔,甚至分不清是哪一张出现了偏移,是哪一刻出现了坍塌的迹象,它就那么突然地,变成了完全的废墟。
她随意拾起一张,才发现那上面写满了绝望,只是那些痛苦的字眼都写在纸牌的背面,在那些已经流逝的,数不清的时光里,哪怕她每天都注视着它们——她从未察觉。
直到崩塌之后,她才终于站在时光的这一头,看到了一切的反面,看到了她竭力寻找的,答案的一角。
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人怀疑。
它们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他们到底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
一切都停滞了下来,一切又都猝不及防。
数不清的岁月浮现在她眼前,她和哥哥分享的那些的时光,那些她未曾注意过的,当自己背过身去,哥哥投来的眼神,那些最终没能说出口的话,那些夜晚里长久的,虚无的凝视。
她曾问过白玏,“哥哥,你不是很开心,你遇到了什么事吗?”
哥哥没有说话,只是勾了勾嘴角。
之后她再没问过,也再未发觉什么不对劲。
过去,在白珏还拥有数不清的爱的时候,她把一切都赋上了美好的滤镜,以为她所见到的,感受到的,就是所有。
那些回忆,那些在她夜深难眠时无数次给予她温暖的回忆,此刻陌生的仿佛是从别人的生活中生硬截取出来的。
从来都是残缺的。
那条能载着两个人逃离的小船,她从未拥有过。
当叶舒和警察一起赶到墓地的时候,看到的只是沉默地跪坐在墓碑前的白珏,她看起来很平静,平静的好像与这个世界隔绝。
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靠近,白珏的视线,从黑白的,哥哥和母亲的照片,缓缓地转到身后,落在,撑着伞,注视着她的人群的身上。
她看到人群里有那个热心的出租车司机,有满脸担心的叶舒,有脸色极其难看的彭俊,还有几个白家的佣人,在看到她坐在墓园里的时候,后面那几个人脸上的表情有了些精彩的变化,他们似乎在顾忌些什么,担心白珏知道了些什么本不该知道的。
白珏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她的眼睛,平静又淡漠,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又穿过他们的身体,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个她应该凝视的人,并不在这里。
这个夜晚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虚惊一场,白珏被带回了家,叶舒同往常一样帮她准备好热水和睡衣,在她的手背上严严实实地贴上了防水创可贴。
整个浴室被蒸腾的温暖水汽充满,白珏沉入水中,躺在浴缸底,她看着自己吐出的一个又一个气泡在水中上浮,在触及水面的时候破掉。
“它们就是在最接近那个真实的世界的时候毁灭的,化为了虚无的水汽。”
她突然这样想到,直到氧气耗尽,她不能再吐出些什么能代替自己上浮的。
最后那个最大的泡泡,或许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未来,再往上浮就会破裂,只是,气泡别无选择,唯有破碎的命运。
但她不一样,人是没法把自己憋死的。
白珏猛地扎出水面,在浴缸里掀起浪潮,溢出的水淅淅沥沥地落在瓷砖地面上,就像又下了一场大雨。
白珏并没有主动找叶舒问些什么事情,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很多话是说不出口的,有些字眼,人们只希望它藏于心底,囿于眼中,更希望,它们从未被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读出来。
她只是在第二天早上遇到叶舒的时候,沉默的,长久的,望着他的眼睛。
那是另一双受着伤的眼睛。
白珏又一头扎进了已经翻找过不下十遍的属于她哥哥白玏的房间,此时,白玏已经离开世界一千多天,房间里落下了轻微的灰尘,白珏就俯在这些灰尘中,敲击每一块地板,检查下方是否有异常的空间,把每一个相框都拆下检查其中是否有特殊的夹层,翻阅每一本书的每一页,找寻每一个有可能包含着什么其他意义的字眼。
从清晨到黄昏,她就这么不知疲绝地在房间里翻找,不放过每一个角落,也一并清理了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她抚过每一本书,每一个相册,想象着属于它们的主人的映射,而后再把它们放回原位。
她最终在正对着床的书柜上发现了异常,夕阳落在书柜上放着的永生花的时候,永生花的枝叶里出现了异常的反光——那是一颗针孔摄像头。
白珏一片片剥掉花瓣,把它拆了下来,那枚摄像头早已经坏了,但与之连接的一张小小的SD卡依旧完整。
白珏盯着那张卡,只觉得,它好像是一个有生命的物体,一直在有意地隐藏着,防止自己被别的什么人发现,直到很久之后,久到它被安装自己的人忘记,被应该发现它的人发现。
所以,它必须想方设法弄清楚那里面到底是什么,必须知道,在这个房间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如果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如果,那里面有过去的一切……
白珏忽然害怕起来,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她手中的不是SD卡,而是某种滚烫的,能灼伤人的毒物。她费了很大的决心与精力走到这里,但弄清楚过去发生了什么,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白珏坐在白玏曾坐过的桌前,打开电脑,将读卡器与电脑连接,最后把SD卡插进去。
没给她反应的时间,进度条几乎瞬时就加载完毕,过去的切片,从左至右,从上至下,铺满整个屏幕,大半视频片段的封面都是哥哥,有那么一刻,大概几秒钟,白珏觉得,哥哥好像还活着,活在分属于不同时光的格子间里,而自己在另一边偷偷窥探。
她不敢发出声音,怕惊扰了他。
白珏坐在那发愣,直到电脑自动息屏,她才回过神来,像是终于做了决定,她点开了左上角第一个视频,心却马上坠落。
那应当是白玏生命最后的时刻,视频里的他,了无生气,那些画面算不上清晰,但白珏能感知到,她的哥哥,疲惫又无望,尤其当他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的时候。
起初,白玏并没有发现摄像头的存在,他日常的生活片段就这样彻底地被记录下来,早上起床,洗漱,换好前一天晚上就准备好了的衣服,出门。
在看到他穿着的衣服的时候,白珏的动作一滞,“这件衣服,是……他走之前一周的时候……”
她想起来,那是个天气很好的周六。
那天晚上,他难得很开心地回到房间,把相机里的照片导进电脑,一张一张放大浏览——那天,他们两个一起去了植物园,拍了几百张照片。
之后的那天,白玏回房的时候就明显累到了极点,顾不得自己有轻微的洁癖,来不及换衣服就躺倒在床上,在中途睡醒之后又懊恼万分于是把整个床单被套都换掉——那个周末,他们一起两个一起去射箭,还约好了,之后要去划皮划艇。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白玏难得鲜活——直到白疏木出现。
白珏屏住呼吸,但,并不觉得意外,鲜血流出来,伤口怎么会觉得意外呢?
画面中,白疏木的动作很熟练,而自己的哥哥,甚至没有很抗拒,像是已经麻木。
“这……不是第一次了。”
意识到这一点,一股恶心的感觉涌上来,进度条在推进,画面仍在继续,白珏本能地想要逃避,不过这一次,她绝不能逃避。
紧接着,她发现,白疏木是知道摄像头的存在的,当他像一块恶心的肥肉压在自己哥哥身上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直勾勾地看向永生花的方向,像是在享受这种被看到的感觉,或者……满足一些白珏想象不出来的癖好。
“……”
有那么一瞬间,白珏听不清声音了,她耳鸣了,但在下一瞬间,她发现,并不是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而是——是那声音太清晰,太刺耳,简直就像,在自己的身体里上演,在搅乱自己的心智与精神。
恶心的感觉愈发强烈,身体马上就要不受控制了,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的哥哥在哭,她也在哭,她的哥哥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蜷缩着,她也像一片干枯的落叶,瑟缩在桌前。
后来,有佣人进来打扫,把躺在床上的白玏视若无物。
想必,他们也已经习惯了。
最后的最后,白玏发现了永生花上的异样。
他迟疑地,一步一步走到了书柜前,微点起脚,平视那朵永生花,他的眼睛难以置信地颤抖了一下,很轻易地,明白了那亮着微弱红色光芒的物体到底是什么,他眼中的泪水丰盈起来,但最终没有流下。
“我拿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拿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的哥哥,我的哥哥……”
白玏在两天之后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外人并没有发现什么直接的理由.
白珏在最初的几年里也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她从未想过要去检查那朵永生花,因为那是自己送给他的礼物。
白珏带着泪水的急促的呼吸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她的双手开始麻痹,缺氧令她的视线无法聚焦,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手抓住了心脏,她感受到彻骨的,令人窒息的痛苦,她无力地张着嘴,只发出几声断续的抽泣,应当是有很多话想要说的,但此刻,白珏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和白珏是形影不离的兄妹,在母亲去世之后,他们视对方为唯一的家人,也视对方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有默契的存在。
他们分享同样的快乐,也分享同样的痛苦,无论相隔多远。
他们给对方带来希望,也给对方带来最深刻的绝望与痛苦。
她拿出放在书桌抽屉里的美工刀,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颤抖着,白玏当时的绝望,全然投射到了她的身上。
“不!不!为什么要去死呢!凭什么是我们要去死呢!”她转而在自己的小臂上狠狠划了一刀。
“啊——”
这是另一种她未曾体验过的疼痛,在鲜血淌出来的时候她甚至有那么一分后悔,但很快,痛感,还未完全褪去的麻痹感,身体已无法承担的愧疚,悔恨,愤怒全然涌了出来,唯有这样剧烈的疼痛,才能承接她此刻强烈的情感。
“哈,哈哈——”她笑了出来,握着那把刀,已经熄灭的屏幕上映出她发狠的眼眸,那里燃起新的火。
“今日之痛,我白珏,永生不忘!我会让所有的人都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