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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留宿 ...

  •   到了沈宴家中,天已完全黑下来。行经的土路坑坑洼洼,沤着雨水,把沈宴今天新换上的轮胎溅得满是泥点,一进门,沈宴就把它停在天井中,摇着生锈的铁手柄从井里汲水。

      这样老式的抽水泵已很罕见,李梧只在园林造景里见过,素被用作装饰,刻意追求古朴,反而带点矫揉气。他微微弯着腰,打量沈宴汲水,全然不知自己端详的举措虽无意,但也失了礼貌。

      “你要玩一下吗?”

      “什么?”

      李梧一愣,抬眼望,沈宴正含着笑。

      “看你对这水泵很感兴趣。”

      “多大了,又不是小孩。”李梧摇摇头。

      “你有时候说话像七十岁。”沈宴应他。

      这话说得似乎他们很熟识,可其实只是沈宴自己常常留意李梧。

      李梧笑笑,也不驳沈宴。

      他在饭点到别人家,像来讨一顿吃的,有心想帮忙做点什么,问沈宴厨房在哪里。

      沈宴说:“不用你帮忙,你是客人,进去坐着吧,很快就有得吃了。”

      没给李梧客气机会,沈宴把汲得的一盆水泼干净了单车轮胎上的泥水,招呼他进厅坐下,在他面前的桌上放了杯特为他斟好的温水,就穿过厅一旁狭长的走道,闪身进了厨房。

      尔后,还从那走道深处传出来一声,“李梧,你就坐着,别进来,要是无聊,可以开电视看看。”

      电视是彩色的,但款式很老,机子后的一面水泥墙上满满当当地贴着奖状,沈宴从小学习好,这面墙上所列的是他初中前得的各项县级奖,后来又得了许多,都被他外婆珍重地用袋子收好,藏在床头柜里。

      那些大方展示出来的则因为贴了不少个年头,南方水汽一年四季地侵袭,已模糊了字迹。大概因为没闲钱买框装裱,只好以透明胶纸一层又一层地粘在软趴趴的奖状上,长年累月地保护着。

      天气不好,信号跟着变弱,电视打开后是满屏黑白雪花,沙沙地响着。李梧本就无意看再看一遍前世已看过的电视节目,立在那面列满陈旧奖项的墙前,不自觉地一行行看下去,从沈宴的幼儿园看到初中,看得竟有些失神。

      普通人家这样爱护子女成长轨迹中的光亮印记,其实稀松平常,李梧数十年人生从未遇见过,才觉得珍稀。他从前不知道原来父母爱重孩子至深,会渗透到生活中极细微之处,爱会是一层层廉价胶纸,也会是将奖章特意按序排列的细致。

      “那是以前我外婆贴在墙上的。”

      李梧回过神,转头一看,沈宴正捧着一大碗汤。

      他两手被占着,下巴朝李梧抬了抬,“能帮忙搭把手吗?饭桌在角落那边。”

      角落里堆放着圆形木桌和红色塑胶凳,饭桌是折叠式的,撑开后架平,仍然又低又小,那桌面只够放三四碟子的菜和几双碗筷。

      看得出沈宴家平时鲜少来客人。

      沈宴把那一大碗汤放下,“要是我外婆回来看到你对那面墙感兴趣,她兴致一上来,等你走了,怕又会拉着我讲以前那些老黄历。”

      李梧笑说:“这可是你的荣耀之墙,还不高兴听?要是我,听一百遍也是乐意的。”

      “荣耀之墙?”沈宴闻言,摇头笑笑。

      他从来不觉得学习好值得夸耀,那像孩童手握一把纸糊的假枪,只让他感到力量弱小。

      “有人替你珍惜着记忆着你不以为意的小事情,这很难得。”

      “被人爱着,你说的荣耀是这个意思吗?”

      沈宴的话很直白,李梧一顿,好一会儿,才轻微地点了点头。

      “村里十户人家至少有七家会把孩子的奖状贴墙上,有些是因为你所说的爱,有些是认为孩子难得出息了,能给自己长面子了,当然要向外人好好炫耀。穷人家唯一的投资是子女,某些时候,往墙上贴孩子的奖状和富人爱陈列古董收藏品并没有本质差别。”

      李梧被沈宴这毫不温情刺穿生活假面的话语引得真正起了些笑意。

      “那你呢?你是哪一类?”

      李梧说起爱这个字眼来分外生涩,他慢慢道:“因为爱,还是因为面子?”

      “我嘛……”沈宴俯身往低得过分的饭桌摆好了碗筷,昂首向李梧一笑,“当然是前一类。”

      他眉眼里难得的张扬使他鲜活,像一个活人。或者说,他本来就是活生生的人。只是李梧很难忘记梦中那个死气沉沉吊着半条命的沈宴。

      .

      再晚些时候,林外公林外婆陆续回家。他们前后脚接着到,瞧见客厅坐着的李梧,俱是一愣。

      林外婆说去装饭,李梧起身客气道我去吧。

      她笑笑,眼眶周围叠起皱纹,“来了就是客,别跟婆婆客气。”

      林外婆喜欢长得好看的孩子,对李梧虽喜欢,到厨房里,却悄悄问沈宴:“同学呀?”

      沈宴点点头,铲子离锅,盛好最后一盘菜。

      “你妈最近这情况,怎么好请人到家里来?”

      “妈不是在房里吗?反正也不出来,门锁着呢。”

      “说是这么说,可要是被你这同学发现……”

      沈宴打断老人的话,“婆婆,他家离这很远,下雨天不好回去,等明天雨停了,我跟他一块上学,你别太担心。外面雨那么大,难不成还把人赶出去啊?”

      “谁让你把人赶出去了?人家孩子长那么好看,我进门时候,还起身叫我婆婆好,多礼貌呀。”

      “那你还说我呢。好了,就住这一晚。”

      沈宴笑着,摁停了那扇如病重之人般大口喘气的抽油烟机。林外婆不再说话,她叹了口气。

      厨房一下子静了很多,雨声单调地落下,墙根里有渗透进的雨水,好像还有人的呼吸声。他知道外婆的顾虑不无道理,前几天晚上,妈的房门忘记锁了,他太累,熟睡后像陷在一张阔大的网里,起初那网很柔软,后来渐渐收紧,紧得让他疼。他一睁开眼睛,才知道是妈在拿着刀子割他的手腕。

      她射出仇恨的目光,月色的映照下像女鬼索命,含着莹莹泪水的眼睛透了点胭脂红。她一面咕哝着沈宴父亲的名字,说沈泽洲去死吧,一面颤抖着手,递出刀子,尖利的刀刃搁在沈宴的手腕上。

      被一下子推开后,又像受伤的动物,顺着冰冰凉凉的地,爬到墙角里蜷缩着,月光很弱,她白中带青的脸色却仍能被沈宴看清。那天晚上,沈宴随手扯了卷纸巾包住腕上被细细割开的伤口,好在发现得早,口子尚浅,渗出的血珠染上月光,红幽幽地停在他腕上。她说一句别打我,沈宴就回一句不用怕,如此耐心应和着,守了他妈整夜。

      .

      “来来来,多吃点菜。”

      林外公林外婆热情地招呼。

      饭桌小,坐下来后身体两面都被挤着。李梧虽不习惯,却觉得亲切。有时候他爸李平章回来吃饭,何妈避开主人家不上桌吃饭,只他和李平章在一张长桌上默然,父子俩一餐饭能谈论十来句话就算顶天了。往往吃饭到中途,李平章就被一通电话叫走,李梧不觉得遗憾,反倒为此松一口气。

      沈宴家却是完全不同的境况。林外公因为难得有客人来,上桌后,高兴得开了一瓶烧酒。

      他自斟了一杯,又问李梧:“后生仔尝下不?”

      林外婆用手肘捅了捅他。

      “自己喝就好了,小梧明天还要上学呢。”

      “对了对了,瞧我这记性,还没到周末。”

      林外公六十五岁上下,面相端正,眉目间有一股凛然的正气,遗传到沈宴那儿特能唬人,任谁也看不出沈宴心中一股惹了他便是你死我活的疯劲。以前地方祠堂搭台子演社戏,林外公就因为相貌堂堂,被请去过唱大戏当老生,台上风光,台下牛马,奈何一辈子都只做个摩托车公,做了几十年劳力活都攒不下买的士的钱,一辆摩托车就是吃饭的家伙,但好在甘于贫苦,数十年渭城的风雨里来去,自得其乐。

      他问李梧是哪里人。

      “阿公这辈子没出过渭城,但开了那么多年车,载了不知道多少客,没准以前还载过你家里人。”

      听李梧说家在城中心的碧岛湖小区,林外公笑笑,那一带是别墅区,他没在那边搭过客,那里的人用不着坐摩托车。

      “你这趟来得急,下回过来让宴宴提前告诉我们,我开车去鸡场捉只老母鸡煲汤,闸北这边有家鸡场卖走地鸡,村里散养的,煲起汤来可香嘞。”

      其实何妈每天都在李梧家煲汤。李梧笑了笑,他向来很擅长做捧场的应酬,说话的声音带了点期待:“那真是谢谢阿公了,下次来一定让宴宴跟你们说。”

      桌上的菜很普通,节瓜鸡蛋汤、茄子焖咸鱼、糖炒烧肉、腐乳炒通菜,李梧吃得开胃,他不知道这在沈宴家算是丰盛的一餐。

      他跟着林外公喊宴宴,有点调笑的意味,在那一刻,他似乎稍微摆脱了这一向所烦恼的噩梦的余韵。

      沈宴本来在吃着饭,吃饭的模样专心致志,因为李梧那声含笑的宴宴,忽然就红了耳朵,灯光下像濛濛水雾里被润湿的粉色海棠。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留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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