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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尘埃 ...

  •   村里入夜向来有够安静,倘不下雨,夏天的野树丛里能响足半夜蝉鸣,除此之外,好像再没别的。屋子之间离得远,别家即便有打牌的聚会,为输赢而起的笑骂声也被这远隔的距离谋杀在尘土夜路之中。

      饭后,林外公在屋外拉了把小藤椅,篷下坐着吸烟,这是他的习惯,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那烟徐徐上升,穿过天井,窜入雨里,雨很广袤,接连着渭城的天和地、山与河,李梧帮着沈宴洗完碗,就坐在屋内观雨,他眼前林外公的身影被雨、烟和夜雾溶化着,远处是漆黑的山,高大连绵,伏在地面上,像一头死了很久很久的兽,沉默地将这小小的乡村与外头的繁华世间横隔。

      饭桌还没收,沈宴在擦净的桌子上写作业,偶尔有纸张翻过的声音。他对李梧说,要是觉得闷了就看电视。他和李梧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前后桌,深知李梧对功课的不上心,作业是从不交的。他似乎也想陪陪李梧打发时间,可他到底不像李梧,一屋子两老人的期盼都压在他身上。

      李梧回说用不着管他,他在这屋子里很自在。

      沈宴闻言一笑,不再说什么,扭头把自己卷入纸堆里。

      李梧过分清闲,不像个高中生,既不上课,也不做功课。他能察觉出自己天性上的软弱与懒惰,知道自己不令人讨厌,只是全无用处。以前李平章对他有过期望,为了在饭局上谈论起各家孩子时不丢面子,一家子搬进碧岛湖的别墅小区时,在新修的别墅屋特为他留出一间书房,延请从外地高校退休回渭城的老教授给他辅导,怕他学得闷,还让司机吴叔的女儿与他一块学,奈何李梧不长进,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成绩分数还是如同一滩烂泥,李平章只好作罢。好在后来他有了个私生女,那女孩李菲菲近几年读书,上的国际小学,课内成绩和课外的艺术培训样样都可圈可点,能给李平章脸上增光。因此李梧身上又轻松了一些,除了何妈,没人管他,没人对他有期望。

      林外公吸烟,林外婆叠衣服,动作都是轻轻的,说话也轻声细语。大概是怕打搅了沈宴学习。

      “小梧,吃不吃糖?还有饼干,好吃的,婆婆从酒席上带回来的。”

      “苹果吃不吃?吃的话,婆婆给你切。”

      林外婆每隔一会儿就来问李梧。

      这家人很热情,很亲切,但也有些古怪。

      “婆婆,我吃得很饱了,还在消食。”

      李梧客气地推拒。他想起饭后沈宴把一盒子装好的饭菜递进一间紧闭着房门的卧室,那房门有专门辟开的小格子,显然是一间拘禁着什么人或是什么动物的房间。他亲眼看着这举动,却没有多问。

      电话铃响起来。

      林外婆很快就提起话筒,一直等着似的。

      “嗳,是我。”

      “彩霞又说不招工了?嫌我岁数大?觉得我老花眼看不清机器?嗬,在车间做了几十年工,谁都知道我手脚勤快。哦?怕出事故,哪里会嘛……”

      “是了是了,还得拜托你帮我多打听。哎,退休金鸡碎咁多,你说能顶一家子一个月吃喝?你也知道我们家情况,我女儿……”

      话忽然收住。李梧能感到被两道视线瞟过。

      “好,娟姐,很晚了,你也早点睡……找呀,我明天还找……好好,七点钟,基围那边见。”

      促促地挂了电话。

      李梧似无所察地拿着杯子起身,像席上听见了不适宜被听到的话,要侨装专注喝茶,但简陋的平房里没有饮水机,他一时找不着哪里可以斟水。林外婆咻地弹起来,一把捉住电视机柜上的保温瓶,替他倒了一杯子水。手脚确然精健得还不呈老态。

      “婆婆明天要早起,得先睡了。小梧,你们明天上学,也早些睡吧。帮忙看着点宴宴,别让他学太晚。对了,还没给你们铺凉席。这天气还睡凉席吗?婆婆搬床薄棉被出来给垫着好不好?”

      她笑得有些小心翼翼了,令李梧心中惭愧。

      怕被发现什么秘密吗?他是不速的来客。他一点也不奇怪为什么沈宴的父母没有出现在这屋子,他知道沈宴是私生子。父母在生活中的缺席对他自己而言也再正常不过。

      李梧酬应道:“婆婆,您先睡吧。”

      沈宴从对着墙面的桌子转过头来,视线滑过他。

      “我去搬。”沈宴说。

      他进了另一间没锁着门的卧室。出来时一手抱着花色的棉被,一手挽着套校服。棉被扔在又长又硬的木椅上,校服抛给李梧,李梧接住了。

      “我家里没睡衣。今天晾干的,洗澡去吗?”

      “好。”

      沈宴笑笑,挽着他外婆回房。

      “剩下的就别操心了,快去睡吧。”

      “嗳,别学太晚。”咕噜了一声。

      林外公也抽完烟进房睡觉了。

      洗澡的地方在平房边上,一个窄窄的狭长格子间,里头就是厕所。外头装了热水器,连着淋浴管的花洒垂在水泥地面。没有门,只竖着一道可以推拉的木板,发霉的木板中间扣着一把小铁锁。盖在格子间顶上的仅是一张铁皮,从后到前往下倾斜,顺势落着雨水。

      水已烧了一阵子。沈宴按开热水器,帮李梧调试水温,花洒头喷出的水哗哗地流过他的手。

      “只住这一晚也很不习惯吧?”他说。

      “倒还好。”李梧说。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到来引起了沈宴家中老人的不安。

      沈宴笑了笑,“我原本以为你不会洗碗。”

      上辈子这个年纪时的确不会,李梧想。

      “我也以为你只会闷头学习,两耳不闻窗外事。可你会做饭,还收留我,帮我调水温。真是要多谢你的关照,沈同学。”

      “你的话很官方,一晚上谢来谢去,既谢我婆婆,又谢我阿公,现在轮到谢我了。”

      他把花洒头掉转,水淋在李梧手上,不冷不热,正好合适的水温。沈宴很细心。

      “怎么样,还要再热些还是冷些?”

      “刚好了。”

      关掉出水,沈宴湿着手,朝李梧勾勾食指,低声神秘道:“我还会一样事情,你要不要知道?”

      “什么?”

      “你凑近过来。”

      李梧看沈宴眸中闪过一丝戏谑,想起他平常在学校不苟言笑,对所有人都爱答不理,与现在的活泼生动很两样,一时觉得新奇,于是明知道他要开玩笑,也仍然顺着他意思凑近了。

      沈宴忽然揪住李梧衣领,扯得更近。他呼出的气擦过李梧耳边,然而李梧并未因此面色有异。

      “我还会……”沈宴慢慢说,心思一转,改换了要说出口的话。

      “把梁日昇杀了,伪装成一场意外事故,如果他再惹我的话。”

      李梧果然不再是平静的面色。

      沈宴很满意地看到他的惊诧,放开了他被握皱的衣领子。是故意吓他的,因为不高兴看到他一晚上的客气与疏离,现在知道自己能搅破这一面平静,如同弄皱他整洁的衣领般在李梧那里留下点痕迹,沈宴畅快地笑了起来。

      “吓你的。”他说。

      沈宴的笑并没有让李梧感到放松。

      他的话和上辈子梁日昇的死法如出一辙,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场意外。

      李梧按捺着心中些微的悚惧,问道:“怎么样伪装才能显得像意外事故?”

      沈宴挑了挑眉,“说了是玩笑。”

      然后他耸了下肩,耐心地解答:“先做调查吧。制造意外得先从一个人的日常生活轨迹里入手,要是刚好有可以致死的过敏原,就方便很多了。过敏、疾病突发,再加上一点助推,最像合理的意外。”

      梁日昇有先天性哮喘,小时候就是为了改善病症才练游泳,可一直没有根治。沈宴上辈子学医,大概清楚怎样才能诱发哮喘,让梁日昇因为突发的哮喘而死在海水里。

      这天一直缠绕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既然能决心而有谋划地杀死一个人,那后来死去的二十六个人也可确定真是沈宴的手笔。梦果然不假。

      李梧沉默着没说话。尘埃落定的感觉沉降在他头上,那是他自己的命运,还有沈宴的命运。

      “真吓到了?”沈宴笑说,眉眼弯弯。

      李梧眼中没有反感与嫌恶,沈宴看得出。他拍拍李梧的肩膀,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放心吧,你能平安度过这一晚。我婆婆让你紧张了?以前有一次我生病了,有同学到我家里来送作业,班上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我爸妈从不去参加家长会,那同学和我婆婆聊了不少话,我病好后回学校,发现到处都在议论我家的事情。我婆婆担心我在学校受到影响,那次之后一直很内疚,觉得是她说错了话。你是我第一个带回家过夜的同学,她担心……”

      沈宴没说下去。

      李梧开口说:“不管你家里是什么事情,我不会说出去,那和我没有关系。”

      “你确实不会,那天你让我教你数学,能喊出我名字都让我觉得稀奇。”

      沈宴不知道为什么李梧的态度又冷淡了下去。他压平心中淡淡的烦躁,离开了洗澡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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