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糖晶 ...

  •   渭城实验高中的食堂有两层楼,普通学生每日排长队,挤长桌,吃大锅饭,有余裕的学生就去近旁的植物园,植物园一楼是观赏区,南方地区湿润,一年四季都有适时开放的花种林苗,在植物园二楼吃饭,冬有暖气,夏有空调,看着繁华锦簇,卡座里灯下谈谈,好不惬意舒快,只是不像读书,像小社会。

      别的高中没有这讲究,是李梧的父亲李平章为了把儿子塞进学校,花钱捐了一所植物园,美其名曰生物教学基地兼学生休息室,还能给学校食堂减轻供应压力。校方大赞其慷慨,进而又发函鼓励其余优秀毕业生回馈母校,理会响应者几无,为此特意于开学典礼上邀李平章演讲,彰表其行,供后来者借鉴。

      这事发生在李梧入学那年。

      父子俩均是文盲,李平章向来在外人面前说头胎不幸,生了个糊涂蠢货。实则在这点上,他自己也不遑多让。对着一张演讲稿,两眼瞅那行文排布,规规整整,写什么克明峻德,还有什么纷缊宜脩,瞅得李平章一对长眉皱起,皱得校方主持暗暗心惊,以为精心准备的稿词触了财神爷霉头。

      李平章心想,写的都啥,满纸屁话。于是将那演讲稿对折几下,揣入西服口袋,清清嗓子,朝台下殷切聆听的广大师生开了金口。

      “这几十年来,社会上的读书人可以说是太多了,一抓一大把,光渭城这小地方,大学生就比我一个工地上的砖都多。我是生意人,生意人的话,读书人一向是不爱听的。可既然学校邀请了我,我有这荣幸站在台上,那么我就讲两句。大家听听就好。”

      “读书嘛,就为了识字,学那么多干嘛,反正到最后都用不上。将来出了社会,实用最重要,别人看你,也就称量你禁不禁用。我对我儿子也一直这么说。国外不流行那个什么快乐教育?我看也对,别整天那么大压力,假如学坏了身体,多不值得。”

      “当然,要真学得好,学得拔尖,肯定要大大地受鼓励。所以我本人在这里承诺,给咱们学校设一个奖金,每年成绩够格的,都能领。钱不多,就是一个心意,一年三十万,怎么分呢,就由学校自己分配。最后也不多说了,祝孩子们读完书以后都能挣大钱。”

      一番讲话使开学典礼像集团年会。

      有那么几秒,李平章并未迎来平日所听惯的高管与员工们的盛大欢呼。

      最先起哄的是他好兄弟的儿子梁日昇,那孩子在台下吹着口哨,拍红了手掌,一张嘴笑咧,乌泱泱的人群中极响亮地迸出一句:“章叔就是个明白人!”

      那时候李平章既欣慰又痛惜,歆羡梁家的小子将来一定是个出色人物,可恨自己的儿子李梧半点不像李家的种,优柔寡断,少了分男人的气性。

      学校方面对捐赠当然喜闻乐见,可毕竟是教书育人之所在,牌坊不能掉,架子不能丢。

      校长自栩年高德韶,不轻易闹红脸,赶忙安排人员持着摄像机,在镁光灯下与李平章拍了几张握手的合照,说李董事长真是应了那句仁者以财发身,又添几句“各界仁人志士悉皆深切关照着我校学子前路”云云,就照老例,让新生代表把一场闹剧接续下去。

      李梧与沈宴同年入学,李梧在台下沉默不语时,沈宴正预备作为新生代表上台,说些励志感言。

      他看着电子屏幕上所列的红底白色大字“渭城房地产商会会长、腾光建设开发集团执行董事”等名头,又听着那位李平章先生发了好大一番宏论,想到民国时的“三不知将军”张宗昌所作之诗——“大炮开兮轰他娘”,颇觉好笑,可说到底,话糙理不糙。

      沈宴很早以前就领悟到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他对钱本身并无多大恶感,清高鄙夷更不现实。

      等着李平章那番宏论完结好早点上场退场的国旗班早内里笑倒了大牙,无奈不敢明着笑,只悄悄讲。

      “咱们学校可是来了个土大款,这样的话拿到台面上讲,是真不怕人笑。”

      “什么土大款,看咱校长巴结他那样,刚私下里李总长李总短,给人斟茶倒水,把人当财神爷呢。”

      “哦吼,这么说,那姓李的儿子不就是小财神爷?还是……小土鳖啊?”

      沈宴听着身后那些国旗班的学生们嗤嗤地从齿缝间漏出点低笑,他也不背转身,只当没听见。

      其时正是九月夏季,骄阳烈烈,趁台上的大人物们正合照,胆大的升旗手从地上捡了颗小石子,一下子扔准了被老师特意安排在班级前列的李梧。

      他们相隔不远,李梧感到有什么东西砸到他脖子上,稍一侧身,望见一个持着端正肃穆模样的男生立在台下,身后的红色国旗迎风猎猎地展开。

      李梧对那男生无声地动了动口形,默问:“是你拿石子扔我?”

      男生定睛看着他,似乎很认真地去看他到底说的是什么话,在他转头后,视线就全聚集到他身上。

      那让李梧想起小时候在北方的雪原穿行,他一个人跑远了,错把垂尾的狼当狗,向狼招手呼唤后所得的回首一顾,令他不寒而栗。

      因为扔向他的石子轻,不疼,他便不放在心上。

      沈宴当时什么话都没说,只望着他摇了摇头。

      上辈子的李梧没有把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记住,以为少年时候与沈宴仅有的交集发生在那年之后稍晚些的运动会上,并不知道当时他回头,偏午的阳光很轻地落到他脸上,因热气沁出的汗慢慢接着他眼睛,使他瞳仁晶莹得仿佛某种无比精巧的结晶体。

      或者说,在当时的沈宴看来,像七岁时第一次拿在手上的棒棒糖。因为珍贵,反而不愿意吃。举到阳光下,看光线沿着晶体穿过,看了很久很久,直到那糖的晶体融化,才有了已被他掌握的真实。

      那天是沈宴一生中唯一一次知道肤浅的见色起意到底会在一瞬间入至人心多深。而在同一天带给李梧的,只是自那天起,他多了个伴随他三年的绰号“小财神爷”,以及暗中流传的“小土鳖”之讽称。

      .

      普通学生很少去植物园吃饭,那里一顿饭至少要花一两百,几乎是食堂的十倍有余。

      李平章是生意场上的老狐狸,他虽然钱多,却不做不计回报的冤大头,植物园确然是他捐的,但渭城实验高中的食堂也因此由他安排了亲戚承包,经验渠道都有,经营成本能比别人低得多,他每年从利润里抽成,慢慢便回本了,承诺给学校设的奖学金也从其中出,因此落了个好名声,还总能在各饭局里与一些有资源有背景的学生家长以此作为热络谈话的引子。

      沈宴高一时第一个学期曾在学校食堂帮忙给留校监督晚自修的老师们打饭,用以减免餐费,算是劳动报酬。他平常给家里人做饭,是去惯菜市场的,花不了多久,就摸清食堂的食材进价远低于市场价。

      既摸清楚了,那么再让别人向自己口袋里伸手多掏钱,沈宴自然不愿意。在第二个学期,他得了某生物国赛的金牌,以此去跟校方谈判,毫不避忌地道出家庭经济困难,说自己想利用更多的时间去学习,校方不好不答应,终于彻底免了他整三年的餐费。

      虽然吃得清淡,两素一荤,还会被偷工减料,可到底俭省了一笔支出。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沈宴始终能十分坦然地分文不付,拿起盛好饭菜的食盒,端着就走。当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穿过与他格格不入的植物园,他还有闲心去茶水机斟一杯温水。

      身旁有人对此投以诧异的目光,终于有人提醒他道:“同学,走错地方了吧?”

      水是免费的,只不过沈宴的衣着昭然地显示了他与所处之地的消费水平有严重的失衡,竟至于使人认为他不应该踏足。世上好像就有这样历来不变的公认规则,人和物品没什么两样,都可以明码标价,多少价钱,就合该待在什么样的地方。

      沈宴道:“这里的水要钱吗?”

      提醒他的人一愣,“这倒不用。”

      “在卡座坐要钱吗?”

      “也……不用。”

      “那就没走错。”

      .

      梁日昇常在植物园吃饭。

      来时或迟或早都不打紧,他总能有座位。晚了,不过是把已在座位上安然吃着饭的人赶走。

      这日他刚指使人把一个瘦弱的男生推出卡座,看见沈宴悠哉游哉地在茶水机边斟水,顿时心头火起。

      梁日昇把腿长长地伸着,绊在沈宴跟前,刺道:“老鼠掉进了米缸,这还不是走错了地方?”

      沈宴绕过他,掷下一句:“傻逼。”

      这句话说得很轻,沈宴也面不改色,单看他脸上那副严谨板正的好学生模样,几乎不会有人相信这轻飘飘的一句脏话从他口中说出。

      可梁日昇听得清清楚楚。

      他脸色阴下来,一时间倒没做什么。

      李梧说梁日昇是疯子,出于多年与他打交道的经验之谈。稍有忤逆,就能被这人记一辈子,不管事情过去多久,他都会蛰伏着在背后给人插一把冷刀子。

      “别招惹他。”李梧对沈宴说。

      沈宴在只有李梧的一隔子卡座坐下,轻声道:“你看不见吗?是他先惹的我。”

      李梧当然看见了,他开始目睹上一世因从未留意而错过的许多事情。沈宴径直向他走来时,他捕捉到梁日昇在沈宴身后毫不遮掩地透露出了厌恨。

      在他们这样的年纪,其实没什么事情能真正与恨搭边。李梧连上一世把自己杀死的人都未痛恨过。

      “我知道是他在毫无理由地针对你。如果我是你,我会尽量避免和他接触,安稳地度过这三年。”

      “倒也不是没有理由,”沈宴对这略过不提,不以为意道:“置之不理是你的做法,我有我的。”

      李梧于是不再开口。

      他想起了上一世沈宴为他办丧事,他们原本就不是同一路人,他确实无法理解沈宴。

      譬如眼下递送到他跟前的一杯温水。

      “你专程过来找我是给我装一杯热水?”

      李梧迟疑的语气好像在问沈宴是不是很闲。

      “早上时看你在课上不太舒服,”沈宴说,他想了想,补充道:“身体不舒服了,多喝热水会好受些。”

      这样的说法,李梧年轻时也听过,说过。那是他曾经对女朋友们说过的话。

      “闲得,我以为你来找我什么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悄悄喜欢我,谢了。”

      李梧嘀咕着,喝了那杯水。他有时会有点嘴贱,大概是这两日见多了沈宴的笑,竟以为沈宴也会是他相处惯的那些插科打诨的损友。

      然而对他这句玩笑话,沈宴并没有笑。

      tbc.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