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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城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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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梧倏地睁开眼,出了一身汗,宛如方从大暴雨脱身,外头雨声砸落地面,他恍惚地摸摸身上衣服,并没有从灵堂上取来别着衣襟的海棠花,他这是从魇梦中惊醒了。五点刚过,室内昏黑得使他想起梦中沈宴那双眼睛,一口枯死的井。
他不敢再睡,跳下了床,一把推开窗户,雨声更盛了,他似乎渴求这凉雨浇熄一点心中的震颤,毫不在意撇进来的雨水把书桌打湿。心脏鼓噪得厉害,李梧翻找出被他搁置了好一段日子的炭笔与素描纸,满心聒乱,对照着梦境去描摹。
起稿轮廓与光影明暗,怎样都不尽意,到后铺出一张阴暗的草稿,深色里一个没有五官的人,静静地被束缚在椅里,手脚捆住了,蛛网似的铁链仿如有了生命,大张着向画中人探去。
快逃,沈宴。李梧突然在心里锐声地喊。
他手中一顿,为这声不明所以的叫喊而惊。纸上的笔尖被这停顿压碎,掉下一块小小的碎片。时间不知不觉已到七点,渭城的天空大明,太阳从响过闷雷的云层探出,窥伺暴雨后的人世,这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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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地带相当于渭城的贫民窟。
从城中心往北,那些高楼大厦便一节节矮下去,为大批厂房所替代,白天黑夜都有老旧机器运作的轰鸣,两班倒的工人们赶星追月地穿梭在一条条公路,用躯干组成了这个县城的脉络,但就像人的细胞,肉眼是看不见的,这些工人们没有色彩、没有形体,就被当作一根根烟囱往渭城天空排出的废气。除了气,还有水,水也是暗褐色的,那一条条水沟围绕各村而过,在隐蔽之处沤出臭气。城北郊区叫闸北,因为至北有个水库,用作蓄洪,几百户家庭依傍着水库,有盖平房,有盖两三层小楼的。攀上堤坝往远看,首先能看见这些密集的低而矮的屋顶,其次还有散布的农田与池塘,工人们不舍得买菜,往往自家女人会挑水在田里把蔬菜种出来摘采自供自给。
沈宴十八岁以前就住在闸北,他家穷,住平房,仅有一层楼,一厅两室三代人,他自己铺了张小床在客厅,从八岁睡到十八岁,青少年身高拔得快,十几岁时搬了张塑胶矮凳在床尾,搁置躺下来时无处安放的腿脚。外公外婆未行嫁娶前是邻村的,都姓林,二位老人现今逾六十岁了,还没真正退休。每天早上不及七点,林外公便骑着一辆摩托车去搭客,好比以前拉黄包车,来往于渭城两端,运短程客。林外婆因为是女人,年纪又高,近来被郊区的一家包装厂辞了,着急地四处向人打探哪里还需要招工。沈宴与林外婆说过几回,不愿意让她再去工厂做工,但林外婆性子倔,说人老了,就怕闲在家里,把人闲出痴呆症。
这日沈宴起床后,发现老人卧室里的木架床空剩枕被,他外婆又跑出去找工作。
堂屋很静,不知道什么时侯雷停雨息,但昨日风吹雨打的骇人声势确已消退了。
郊区的乡村没有城中心规划严格,凡建平房的,往往自划了一块空地,以三堵薄墙围着,并连堂屋,算作天井归给自家用。天井兜住了一地清早的晨光,难得晴明,沈宴便在天井处那两棵龙眼树之间拉了条晾衣绳,把这几日闷着不干的衣服晾到阳光下。
平常沈宴起得最早,给外公外婆、他妈林宛仪这一家四口人煮好早餐才会出门去上学,可昨天因为李梧在学校留了他好一会儿,夜里他熬得晚了些,才把手头的翻译稿子结了。
天明后,他洗漱完毕,瞧见母亲房门前搁了一碗白粥,上去一摸,果然凉了。
他隔着房门,轻声说了句:“妈,要起来了,睡久了会头疼。”
没有回应。
他于是拿粥去热了。
他外公外婆年纪已大,身体这几年渐衰,受不住折腾,经沈宴强调过几遍,才不再进女儿的房中给她送吃食,而是把吃的放在门前,由她自己饿了时启开房门底下割辟出的一个小格子,把吃的自行拿去。
以前有一回,沈宴将吃的直接递进格子里,被林宛仪牢牢地抓住手不放,像溺水的人拼命撅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哄着沈宴让他把门开了,放她出去。沈宴一遍遍地向她解释,她只哭着说妈妈害怕,好孩子,放妈妈出去吧,妈妈带你去买雪糕吃,买好多好多的巧克力糖。沈宴说自己长大了,不爱吃甜的了。
稻草救不了她,她把那稻草摔在地上,一脚跺了下去。在那时,好孩子陡然变成了他父亲的面目,使她怨恨,使她痛彻。沈宴的手被折过一回,此后就让林外公林外婆别再把手伸进房门格子里递送食物。
沈宴把温好的粥留在房门前。
他敲了几下房门,说道:“妈,我要去上学了,粥热好了,你记得拿。家里的塑料碗没剩几个了,吃完了就把碗放回来,别扔了。”
“中午时外公会赶回来给你做午饭。”
房门内传出一声呜咽,动物似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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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宴迟到,班上老师没追究,点点头,便让他回座位。有学生起哄,嚷着说不公平。
教生物的吴老师把书往讲台一拍,眼睛眯起来,朝下那么一扫,说你们这些人要是有沈宴省心,成绩比他好,天天课上睡觉也不会管你们。
沈宴座后的李梧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吴老师讲话不经大脑,一句话就能给人拉仇恨。
学生时代,情感纯粹,嫉恨也是明晃晃的。
他把这些面目在多年后已变得十分陌生的同学们看遍,收揽了他们眼底许多不满。
这下是睡不着了。李梧趴在桌上,好不自在,原本是要补眠的。可沈宴一坐定,直挺挺的背影占了他视线,就使他回到昨晚那个梦中。
他不知道身旁这些人之中将来有哪些是被沈宴邀请到沈家宅院里,连同他自己一把火烧死的,他们又对沈宴做过些什么。他记忆中和沈宴向来没有交集,为什么上辈子自己死了,沈宴却来给他营奠办丧?
“根源不是他们。”
梦中指引李梧回到前世的声音突然响起。
李梧一惊,瘫软着的上身猛地从桌面弹起,椅子腿呲啦地往后推,闹出好一阵噪音。
吴老师扭过头,见是李梧正讪讪落座,欲朝讲台下扔粉笔的手这才硬生生折回来。
沈宴学习好,是将来保送全国第一学府的苗子,学校招生的标杆,县城做文化教育宣传的门面,李梧家有钱,是学校的摇钱树,老师们得以收受红包礼物的小财神爷。这两尊佛,俩小祖宗,吴老师心里暗自嘀咕,黑着脸掉转头,继续在黑板上写讲义。
“你怎么还不走,赖在我脑子里,一天到晚窥探我心里的想法,你是什么妖怪吗?”
李梧在心中与那声音对话,又惊又气恼。
简直像他脑子里长出来一条寄生虫。
“举头三尺有神明,年轻人要谨言慎行,我好歹也是天生地养的神灵,怎么到你口中就成了秽物。”
“还有句话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辈子沈宴杀了足足二十六人,你都没有出现,既然你已经做了高高在上的神明,现在就不要假慈悲。”
他脑中的声音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否挽回这场灾祸,全然在你。我尽全力送你回人世,已力量衰微,不能久存,怕是最后一次与你谈话了。沈宴本来命数极好,是堆金积玉之命,虽然前半生坎坷颠沛,但后半生原该福禄双全,且造益一方世人。都说天有百算,但始终人世是你们无数人所组的一场大局,命非定局,人在其中的所作所为是最大的变数,天也算不到这样的收场。”
“李梧,说回你自己吧,你上一世横死,你竟然半点不好奇是谁将你推落轨道?”
李梧于心中冷笑,“我家的钱大半是脏钱,我吃人血馒头长大,即便知道了也不管不顾,吃得自在。换哪一天被人杀死,都不会超出我的预料。”
那声音赞赏道:“果然是命交华盖。”
“李梧,你六亲缘薄,但佛缘深厚,最好的出路是脱离人世,去出家。倘你这一世仍要袖手旁观,就当作大梦一场吧,你依然会死在三十四岁那年,两世为人,也算是平凡人所能活到的一般岁数了。”
缠绕他多日的声音慢慢弱下去,到末消隐了。
针刺的疼痛忽然穿过李梧脑袋,像有一大块头盖骨的皮肉被活生生撕开,他霎时满头大汗,终于疼地无可忍耐,没管其余人的诧异和吴老师随之而起的怒喝,抓起书包跑出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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