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丧礼 ...
-
孟亭芳与李平章分居已久,两人各玩各的,尚未登记离婚是为了在社交场合上保留一丝体面。李家夫妻对外有合作多年的一致默契,和顺而美满。
李梧回到家后,果不其然,孟亭芳等得不耐烦,已先一步离开了,客厅一角堆放着她托运回来的行李,据说从日本带回的手信则一摞摞堆放在行李箱上,不日会被分派送出。这栋别墅只被孟亭芳当作暂栖的旅馆。何妈等李梧一块吃饭,四热菜两冷盘,饭桌上讲起孟亭芳,说她这趟远游,在外玩得忘了形,头一夜回到渭城,一刻坐不住,很快又补了妆,同她那些朋友们约饭局去了。
言语间又是在暗暗苛责孟亭芳没一日尽过做母亲的责任,李梧听得耳朵快要起茧。
“吃菜,吃菜。”李梧不好打断她唠叨,等她好不容易停下了嘴,才敷衍着让她多吃菜。
“你呢,就少管,也别跟其他人讲这些话,我妈要是听见了,又得跟你吵。”
“梧仔,事实嘛,还不让人说了,不过讲到底,也是因为你爸不着家,哪个女人愿意这样对着四堵墙过日子。”何妈撑起眉头道。
“外头还养着一个,那个女的准是又问你爸拿钱,听人说她大哥找人合资起酒楼,他出大头,他一个外地跑来的捞仔,自己哪儿来那么多钱……”
李家的别墅内饰多是传统的中式实木,餐室和客厅之间横着一对黄花梨博古架,丝毫不隔音,一楼还有司机吴叔和两个处理花园、厨房杂务的短工。
李梧这下打断了她讲话,夹了满满一筷子菜到她碗里,“你看,这又管起来了,食不言,多吃菜。”
何妈轻哼,“听到了又怎么样,左不过回我自己的姑婆屋里,还不用被你爸妈逢年过节地就推我去应付你们那些打秋风的亲戚。”
李梧笑着哄她,顺道把话岔开了去。
“回那里做什么?姑婆屋里的木楼梯用了那么多年了,又窄又不稳当,上下都困难,重修指不定被说破坏文物。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们家里少了你还真不成,你在这儿安心养老,我爸妈要是回来,你把他们敷衍敷衍得了,用不着上心。”
上辈子没能给照看自己长大的老人尽孝是李梧心中的遗憾。他的话不假,何妈是旧时代自梳女收养的孤女,自己也没结婚,把李梧当亲生孩子那样疼,十几年前李梧被孟亭芳带去海边玩,孟亭芳一时疏漏把他忘记,四五岁大的小孩没人留意,爱玩水,自个越过沙滩涉海,水漫上半身,是何妈跳入快涨潮的海水里救了李梧一命。
要是李平章后来没入狱,按他爸那样爱面子,何妈能在他们家好好地终老,不至于一个人沮然回到那早八百年就和时代脱节的姑婆屋,常被那些假期里做采访的学生打扰了生活。
饭后,何妈捧着一碗鱼胶炖汤来敲李梧的房门。
那会儿李梧正躺在床上想着下午时发生的事,因此迟了开门。
何妈在他房门探着头道:“又玩游戏了?”
李梧道:“不爱玩了,没什么好玩的。”
她半信半疑,李梧十几岁时正是爱玩的年纪。
他房间里的书柜放着寥寥几本书,倒是塞满了各款Gameboy掌机和卡带,后花园里有座木屋,本来用作堆放修剪林木的工具,但因为通了地下室,被李梧开辟成一个独立封闭的小王国,藏他那些红白机和游戏卡带老古董,连木屋也被占用了。家中的短工为此常找何妈抱怨,全因木屋被少爷仔锁住了,每回拿放割草机都得回到别墅里,那可是好大一台笨重机器。
他们喜欢跟着何妈的口吻,调侃李梧是少爷仔。何妈是随了她养母的声气,她养母年轻时在封建旧官吏家给人做带孩子的阿妈,进入新时代后也改不了早年的言辞习惯。何妈有时喊李梧作少爷仔,全因疼爱之故。他们跟着喊,倒是出于旁的原因,只觉得李梧命好,投了个好胎,绣花枕头一包草,生来好像只为享福,无忧无虑地活过这一辈子。
何妈一头放下那碗汤,一头咕噜道:“少爷仔,是该少玩点了,好好考试,将来帮你爸爸忙。”
李梧暗想,要不是他做了条咸鱼,从没帮过他爸的忙,上辈子二十来岁时也该跟他爸一块进局子里铁窗泪了,没准还跟他爸一样二进宫。
认真算起来,他好歹也活过三十多年了,不再爱玩游戏是真的,不想劳劳碌碌地上进也是真的。
想起上辈子的事,李梧突然问道:“妈带回来的那些东西里,有伤药吗?”
何妈惊讶道:“哪儿伤了?”
“不是我,是我同学。还有创可贴,这有吗?”
“啊呀,你们细路仔做事不小心,不懂爱惜自己。有伤药呢,什么都有,太太倒是有心的。我今天特地炖了汤给她,她却又不喝,鱼胶养颜呢,以前她可喜欢。她去日本那样的地方,住了那么多天,哪儿能吃得好呀……少爷仔,你妈不喝,你就多喝点。”
她细细碎碎地,念着经似得下楼去了客厅,折回来后,带了一罐软膏和一盒创可贴。
老人八卦,多嘴问是哪个同学。
这却是不好说的。李梧支吾着道了晚安。
当晚,李梧睡得一点也不踏实。
他梦到自己上辈子的死状,一堆红白之物淌在轨道上,那个时候夏末初秋,入夜渐早,没人发现一条烂得不成人样的尸体暗潜在站台里被连续不断下降的雨水泡了一夜。
得亏当晚不再有多一趟火车进站,他不至于死相太不堪。第二日清洁工打扫站台,于清晨湿润的空气里闻到一股隐约的臭味,才知道有人被火车压死了。
梦里什么都不清晰,好像浮着一层雾色。
吵吵嚷嚷地来了一堆人,为着观看他死后遗留的情状,站台里都是人的身影,像浮云,像飞絮。随同他一起被碾压的,是他死时最后一天所看的报纸,有关于沈宴牵头开发渭城经济的新闻染了他横飞泼溅的血肉,好像更辉煌了。
金色朦胧的阳光荡在长长的轨道上,飘浮起来,笼住了他身死后的世间。
“想知道是谁为你处理身后事吗?”
有个声音问他。
那声音很宏大,盖过了一切别的声音。
底下有雨声,有人吵闹的声音,还有哭声。
李梧说:“死了也就死了,一堆血肉而已,谁处理又有什么关系?我自己是不在意的。”
半晌,他又说:“我不想我妈走得凄凉,她热闹惯了的,我回渭城是为了准备她的丧礼。”
“李梧,生死有命,你看破了自己的,却始终看不破别人的。好,我就带你去看看。”
那个声音含着笑意,把他带回人世。
灵堂上有他妈妈生前最爱的海棠花。
李梧认出了灵堂设在李家昔日的别墅。他没想过会有那么多人来吊唁,李家出事后,他到处求人,愿意见他一面的只有伶仃几个,也只拿了些钱来将他打发走。他死后,一列长长的队伍却直从李家大门穿过花园,再穿过楼梯,最后连接了厅门。
草坪也四处站了人,被修剪成他少年时候见惯的整齐模样,一张铺了白布的长桌上满是海棠,堆叠起来,不合时宜地灼人眼。海棠有思乡之意,寄寓离乡游子的思归之情。孟亭芳不知道,只爱它艳丽。
李梧却是知道的。他百感交集,正想走上灵堂,有人叫住了他。
“先生,友人来拜丧,还得先领了这花,算是敬献给逝者的最后一点心意。”
他迷迷糊糊,一时分不清楚是梦里还是在梦外。从桌上拾起一株海棠,别在衣襟。
队伍那么长,等着等着,天便昏了。
有人吊唁完,从李梧身边走过,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如同潮水,一阵阵地涌向他。
“李平章那儿子好运气啊,学生时代竟然交上这么个朋友,连他和他妈的丧礼都一手包办了。”
“谁说不是呢?李家那儿子怎么还一直不回国,有这么个交情在,他们家居然还会沦落到之前那境况。唉,该说不说,还是李家那儿子不会把握住……”
“嘘!人都去了……”
“啊呀,是了,是了,我真该掌嘴。对了,那孩子是叫什么?”
“不小啦,三十多了,好像叫李梧吧。”
李梧听着,终于走上楼梯,进了客厅,那里面就静很多了。两口棺材停在一边,他心下一颤,连忙移开视线,仿佛真是个来拜丧的,喃喃说着节哀。
这话不知道对谁说,荒谬得很,一阵隔世之感如灰尘般扑簌地落到他头上。
李梧急着要走,要脱离这让他无所适从的地方,头一扭,望见坐在客厅上首的人,全身却仿佛被钉住了,登时拔不开身离去。
坐在他身前代替主人家接受吊唁的赫然是沈宴。
他同样三十多岁,面目完全陌生,因为蒙了死灰一样的寂静,不像个活人,瘦脱了相,骨棱棱的身姿坐在椅上像一片欹侧的影。李梧还记得学生年代时,沈宴虽很少与人搭话,却绝不是这副阴间样子。
李梧被骇住了,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一直低着视线的沈宴忽然看向了他。
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仿佛深不见底的天井,使李梧绊倒在里面。或者说,是有一根绳,钩住了他脚踝。
“你来了。”沈宴看着他,对他说。
轰——
天边砸落了一大声惊雷。
外面黑暗的天被撕开一道银白色的口子,那创口一下子撑得很大,泼下暗红色的暴雨,不可抵挡的雨势盖没了李家,水淹着李梧的脚脖子,将他推倒,沈宴忽然朝他张嘴大笑,雷声中笑得绝望而惊惶。随着巨大的声响,旧日遗留的所有人事物通通倒塌了,淹没在高涨的红色血河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