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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疯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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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起人,李梧认识。渭城不大不小,兜兜转转得,交游往来的人也还是那么些。
几个头发剃得精光的少年在保安亭里避雨,尽围着正中一个手握任天堂游戏机玩得正酣畅的红头发少年,只留一个做斥侯似的在外站岗。早些时候,那站岗的被众人玩笑着推出挤得不成样的保安亭外,现在只好在遮雨棚下百无聊赖地踢着雨水,时不时回头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等着一开始说好的轮替。
那红头发少年叫梁日昇,他爷爷早年间跑码头做生意,当年社会上还不打黑,学人家蜀地哥老会,四处与人称兄道弟,倒真结下些门路,从给人挑货的苦工到与人合伙买一艘二手轮船,此后几十年间,航运生意慢慢做大,去世时给梁日昇的父亲梁建明留下许多产业,渭城的物流运输就由他们姓梁的一家独大,后来又借着这垄断地位,渐渐蚕食到别的地方行业。李梧的父亲李平章与梁建明是发小,酒席间常拍着肩膀说些追忆往昔以表兄弟情深的醉语,其中到底有多少利益互换,倒只有酒杯清楚分量了。
因为这层关系,李梧和梁日昇打小就认识。李梧还在读高中的那时候,手机、平板这类电子产品还没流行,一个掌机在县城里实属罕见,可以玩好久,可梁日昇刚把这弄到手,前天才向李梧炫耀过他爸从日本带回给他的东西,玩了一日,就已玩腻了。
他把游戏机甩给身边巴望着的同伴,扭着僵硬的脖子抬起头时,正好与李梧探究的目光对上。
看清李梧身旁站着的是沈宴,梁日昇突然脸色一变,跳起来,操着脏话,冲出了保安亭。在外站岗的男孩挡住他的路,就一把推开,人倒在车流往来的路上也不管,直向马路对过的李梧与沈宴冲去。
在这当口,沈宴伸手扯住了李梧的书包带。
本想转身就走的李梧因此被拽得猛打了个趔趄。
“怎么了?你既然问了我,不是想帮我吗?”
沈宴扶稳他,异常平静的声音使李梧头皮发麻。
“你不清楚梁日昇,他是个疯子。”
“然后呢?”
“当然是跑啊,你看看他那冲上来的劲头,还有他特意带了多少人在蹲你?”
“为什么要跑?”
李梧急着要走,沈宴却一动不动,霎时间,他觉得沈宴不可理喻。
“不跑,杵在这里等着挨打?”
“李梧,怎么会是挨打呢?那叫互殴。不,他扎坏我的车,看那样子是还想追上来打我,如果我反击,就应该叫正当防卫。”沈宴慢条斯理道。
他没说是我们,他原本就打算一个人处理。
只是看着李梧想拔腿就走,沈宴被激起了玩弄的心思,他偏要把李梧多留一小会儿,看看到最后,李梧会不会一把甩开他,一个人跑远了。
沈宴想,等梁日昇真的快追上来了,他再松手放李梧走,有他在,梁日昇不会想着再追打李梧。
他不紧不慢地伸手搭着被李梧举得歪斜的伞,将伞举正了,让李梧重新被罩回伞下。
李梧忍不住扬起了声音,“疯狗追着你咬,难道你还咬回去?”
“我会把疯狗剁碎了,给别的狗做肉包子吃。”
沈宴笑着说了这话。
李梧差点忘了,沈宴是个比梁日昇更疯的。
他一时被沈宴的疯话噎住,竟想不到别的,愣住在沈宴面前,也忘了要跑。
暴雨浇下来,一声极尖锐的哨响穿刺过马路,转绿灯了,车辆开始交替着通行,指挥路况的辅警手臂一挡,拦住企图横穿马路的梁日昇。
“小伙子不要命啦?横冲直撞地赶着去投胎!”
梁日昇一面挣扎,一面大喊:“你敢拦我?这活你不想干了,明天我就让我爸把你弄走!”
辅警一听,更加使力按住了他肩膀,“我管你爸是谁,你这样没教养,没妈教吗?”
梁日昇的妈是生他时难产死的。他气得一拳砸在辅警肚子上,和辅警缠斗了起来,一头红发被雨打得蔫巴了,人却还劲气十足。
他回头冲那些正急急忙忙从保安亭追上来的跟班们声嘶力竭地吼道:“我早晚也把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给弄走,他妈的!就知道玩游戏!沈宴那家伙就从你们眼前溜过去,没一个长眼睛!”
“诶诶诶!学校门口呢,别打人啊!”
“谁家的孩子啊?怎么教得那么横?”
马路两边越发混乱了,路人开始凑拢议论。
县城才多大的地方,一个圈子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终于有人认出了梁日昇,大声说道:“那不是梁建明的儿子吗?染了这红头发,一时还认不得了。”
梁建明是渭城出了名的大人物。那辅警一听,当下被噤吓住,梁日昇瞅着这空隙,一只脚拼尽了力气踹在那辅警膝盖骨上,辅警痛叫着倒下去,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梁日昇不肯作罢,他那些跟班们原是在帮腔助势的,后来看他打得狠了,怕真闹出了事,都围上去挽着他胳膊劝架,尽管如此,梁日昇依然朝摔倒在地面的辅警踢出了好几脚。
有人说要打110,报警捉这少年犯。
有人劝道,别多管闲事。
沈宴在一条马路的对过冷眼看这场闹剧,这时信号灯突然变红了,红色的灯光泠泠地渗透入雨幕。
李梧冷静下来了,他开始觉得那辅警很可怜。
可他对此什么都没做,只是扭过了头,轻声对沈宴说道:“算是我害怕了,我们走吧,行吗?”
他轻声说话像在哄人。
沈宴没再说什么,只是笑着弯了弯眼睛,便放开一直扯住的书包带。李梧松了口气,他原没想到沈宴竟是个爱笑的,他微动着口角,似乎是要予以回应,可到底心中有些惘惘,他最后瞟了眼马路对过瘫倒的辅警,就与沈宴离开了。
车停在路口拐角上,并不难找。
司机吴叔碾熄了手头还燃剩的半根烟,替他们开了车门。车子穿过雨幕,已亮起灯光的高大建筑物都如地上河的漂浮物往后退去,越往郊区开去,越能见到鳞次栉比的厂房,这些灰白色的建筑物接续不断地流动,是各色日用化工厂、纺织厂、电器生产厂等。
这座位居南方的轻工业县城,将来会因为与国内经济发展最好的龙头城市庆江特区仅有一江之隔而被上头划为重点发展基地。庆江特区临海,久踞庆江的沈家最早在入海口的一片群岛置入几万亩地皮,百亿投资用于金浦群岛上的开发建设,资金从各地涌入,连渭城都为这余辉所照,从轻工业转移衰退的浪潮当中脱身,摇身一变成为科技创新城市,仿佛沾上了点未来的时髦,昔日盘踞在郊区的养活许多工人家庭的厂房被推平,盖起了外型利落的科技产业园。
但这时的渭城还只是无足轻重的小县城,汪在一场没有终期的大水里,被慢慢泡发。
远处的青山与白雾包围了这水泥丛林,雨声像县城边上荒凉的呜咽,上下游洄着,走不出,荡不开。
李梧隔着车窗,观望上辈子回不去的渭城,他死在了回乡路上。
死前,家中做了几十年长工的何妈给他寄来一张新式摩天大楼的照片,说现在渭城已大变样了,问少爷仔几时回来,国内也能有顶好的发展嘞。
照片里蓝天白云下的渭城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与他记忆中总是刮风下雨的渭城很两样,虽然李梧从未喜欢过渭城,可仍有些往日不复之感。
那时候李平章入狱,以前常来往的亲戚朋友都避着李梧,唯恐被借钱、被拉扯上关系,只有看顾他长大的何妈还记挂着他,年纪大了,不会用手机,就写信,一封信远渡重洋要好些时候,但依然联系不辍。李梧回乡,是打算处理完母亲孟亭芳的丧事后便留在渭城给何妈赡老的,正因此,在月台等驶往渭城的火车入站,等得意绪无聊之际,他买了一卷于版面上报导渭城经济的报纸,里面说沈氏旗下的银禾资本那几年一直在渭城做风险投资,沈宴向上头承诺过将沈氏昔年所购的几万亩地皮捐公,他在李梧死的那年兑现了诺言,国家早有填海造陆开发未来新城市的实验性计划,渭城彻底与被捐公的金浦群岛挂钩作一体,成了这项计划的第一基地。
神说,要拯救沈宴。
但没说沈宴为什么需要被拯救。
李梧以为沈宴和他一样讨厌这座被困在连绵阴雨里的县城,可沈宴在他死前那几年把渭城建设得那么好,好到像造梦,使它不再是一座无望的小城。
沈宴回家的路很长,天黑下来后,车子停在一处下坡的路口,下坡后是一条老村子。
“就是这里了。”沈宴说。
他下了车,李梧把脚跨出车门,看样子是要一并同他从这路口下坡。
司机吴叔急忙道:“小梧,你妈刚从外头回来,还在家等着你,说是给你带了不少东西,让你放学后回去跟她好好吃顿饭,你看都这么晚了……”
母亲孟亭芳回来,总被视为一件大事。
李梧皱了皱眉,没说话。
他不知道这一路上当他望着车窗外时,沈宴一直在看他,他的侧脸在流动的灰白建筑长河中成了固定的形象,稍有异样都能被沈宴捕捉。
偶然的怅惘与长久的仿佛局外人的冷漠都是李梧脸上的雾色。
一个懦弱、多愁善感、饱含无用善意,但漂亮、透明的人,沈宴心想。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如果有钱有闲,他倒是很乐意和李梧周旋的,玩点仿佛捉迷藏、解谜的游戏。李梧长得很合他心意。两年前,因为一件事,他也对李梧有过天真的期望,可他很早以前就抛下了。
他对李梧笑道:“还想跟着我到家里吗?回去吧,不要让阿姨等久了。”
沈宴关上车门,隔着窗,朝李梧挥了挥手,回身投向雨中淅沥而漆黑的下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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