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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亭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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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蒋思思和李梧迎面碰上,她刚从教师办公室出来,捧着一沓模拟考试卷,正好看见李梧,便告诉他,班主任老王喊他到办公室一趟。
“好端端的,喊我做什么?终于对我不上课有意见了?”说着,李梧自己也笑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得问老王去。李少爷,谁敢对你有意见呀?”蒋思思不含恶意地打趣道。
“对了,李梧,还有件事,明天誓师大会,我得点名数人头,你来不来呢?”
“不了,不太感兴趣。”
蒋思思笑笑,有时候她真羡慕李梧,一件事情做不做,可以依凭心情兴趣来定。
她说:“行吧,那我明天就不点你名字了。明天校长和教育局的一些领导也会到场,估计没人敢缺席,要是喊了名没人应,怪尴尬的。”
李梧知道给她添麻烦,笑道:“谢谢你了,我帮你搬试卷回班上。”
“不用不用,又不是什么很重的东西。”
蒋思思坚决不让。她是女生,最初因为成绩排全级第二当上班长时就听人说女孩子家没能力没威信,震不住学生,她不肯甘认,此后遇着什么事,都只硬着头皮担着,每回班上要搬抬什么东西,总是比男生还积极地第一个上。
这层走廊只有三个班级,是把普通班通通分隔出去其他楼层的地界,只留下重点班。和别的一下课就窜出来一堆学生追逐笑闹的楼层不同,这一整层楼只偶尔有学生于课后出来打水上厕所。
老师们乐得清净,然而也因为太清静,连八卦都不敢多谈,和学生们交流也轻声细语,唯恐透露出去的话语传到家长耳中,被过度解读,留下小辫子。
高三一班是特训班,实行末位淘汰制,学校怕被筛出去的学生一时想不开,出教学事故,专挑了王明德做班主任,这人圆头圆脑圆肚皮,面相亲切,说话宛转,做起学生的心理辅导来可以说是一把好手。
他给李梧斟了杯温茶水,谈起将来升学的事。
“听你妈妈说,你之后要出国,不和班上的同学们一起报名参加高考了,是吗?”
他妈从来没参加过家长会,这消息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人尽皆知李梧要做高考的逃兵。
李梧对此并不羞惭,各人有各人的路,他不想把自己绑死在成绩这条路。
只是他早已做久了游子,这时不能再确定地对自己说——我要逃,逃出渭城,逃出这似坟墓竖起包围着的群山,逃出这座凝滞不变的阴雨鬼城。
他顿了顿,坦诚道:“王老师,还不确定。也许这一年还是留在国内高考。”
“这样……”王明德笑了笑。
要说的话被打乱了计划,好在王明德有多年的教师经验,反应迅速,改换了一套话术,继续说下去:“班上同学们的发展是老师心里头最记挂的事,尤其是你的。我教了你三年,看得出你不适应我们国内的这套学习方法,所以才一直没有心思学习。”
“这三年来的艺术节、运动节、义卖,各类节目活动,要是没有你帮忙,我都愁得掉头发。”
王明德朝李梧低了低自己秃顶的脑袋,自哂:“还得感谢你让我硕果仅存。”
李梧客气道:“称不上帮忙,我也是班上的一员。其实多数节目活动还是靠大家一起参加完成。”
“他们呀,一个个都嫌在这上面浪费时间。”王明德笑着轻骂,很亲切的语气,“不过呢,也确实辛苦,能理解,两天一小考,一周一大考的,有些同学还得用课余时间准备竞赛。都是爱学习的好孩子,除了个别人,大部分啊,都在争分夺秒地搞学习。”
“是的。”
王明德挂着笑容,“说起学习,我一直觉得,学习光有勤奋是不够的,还得有发自内心的喜欢。我就发现比起理论式的知识,你更喜欢文艺上的表达。往年节目活动上的那些演出,你都搞得很好,每一年你的音乐solo,都有其他班的学生问我有没有最清晰的摄像录盘噢。”
话半真半假,其实李梧高中时每年都被推去做各类活动,只是因为火箭班的淘汰制使每个人都精神紧张,没人愿意花时间排练节目演出,你推我、我推你,于是只好由班主任出面,请最清闲的李梧一个人代替整个班,别的班大多是大合唱、跳团体舞、走时装秀,总之都是呼剌剌一群人上台,人多力量大,不管三七二十一,声势浩大就成,毕竟搞活动,图的就是大家一起热闹。轮到火箭班上场,却只有李梧一个人、一台乐器,在空荡荡的大舞台上搞单人演出。第一年是吉他,第二年是钢琴,第三年是小提琴,再来一年也就折腾不出花样了,李梧只会这老三样。
碰上能出钱解决的自是最好,像运动会的奖品捐赠、义卖,才不使李梧伤脑筋。李梧这一届的火箭班每年都因此省下了班费,也是往年各届实验班中待遇最好的,但凡有要留宿过夜的外出活动,别的班都住几十块一晚的宾馆,只他们火箭班住五星级酒店。因为李平章爱做这类面子工程,从不过问李梧,便预先让人给他们全班安排好吃住行,样样都搞特殊,可待遇也是好到使人心里舒坦得老老实实。
回想起来,王明德真舍不得把李梧劝去别的班。但他也着实怕班上的同学们受影响。李梧上学不受拘束,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得,爱来不来,不来倒还好,至少位置长期空着,就当此人不存在。但他偏偏每天报到,只是课上一半就不见了人影,好比考场上大家都还在奋力做题,有人却提前交卷,悠然退场。
王明德暗自叹气,这财神爷不是好留的。
“老师建议你尽早做决定,高考没那么容易,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准备好的。其实老师也替你问过国内艺术向的岗位招聘,在国外留过学的会更有竞争力。”
班主任睁眼说瞎话,说得好像李梧能被家里允许做艺术类职业。谈话终于奔向了正题。
“如果真决定了要放弃高考,到国外留学,老师觉得国际班会更适合你的未来发展道路,那里的同学们也预备着要出国,大家志同道合,路才能走得更快,而且还有外教带班,能让你提前适应语言环境。”
“这段时间你考虑下,要是决定转班,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跟老师这边说。”
李梧这下明白了,说他和别班是志同道合,言下之意则是现在这班和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话绕一大圈子,原来是想让他转班。李梧不气恼,在哪个班对他而言其实都一样。他对高中三年所待的火箭班没有留恋,上辈子倒并未遭遇这样一番劝解,大概是因为最近一段日子,他倦腻了在教室里虚耗时间,对再走一次高三的历程毫无兴致,常上课到中途就跑出学校,这份不合时宜的悠闲使同班那些青少年们在这个夏日里更加躁动了。
影响别人学习到底是不好的,李梧思忖了一会儿,想着答应下来,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沈宴,他上衣口袋里还插着沈宴给的糖,人非草木,他并非没有半点触动。
李梧改口说:“老师,你的建议也有道理,我得花点时间考虑,之后会给你答复的。”
看样子不会有什么变数,王明德满意地真正有了笑容。这学生不像别班那些难搞的二世祖,只是不太爱上课,要是像二班的梁日昇那样,那他头顶上也别想硕果仅存了,干脆满目荒原,寸草不生。
王明德拍拍脑袋,“差点给忘了,昨天你家里人打电话到学校,说你一整晚没回家,年轻人在外面还是别玩太晚,让家里人担心。”
李梧家会因为他彻夜不归而担心的人只有何妈。
他对老师点点头,“好的,会注意的。”
这事暂时便算谈好了,李梧离开办公室那会儿,王明德放松地拿起了茶杯,挨着椅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梁日昇进来了办公室,正坐在隔壁二班教英语的杨老师桌上,一双腿晃着,吊儿郎当得,校服领子也没有扣上,像故意露出初具精壮轮廓的胸膛,他唇角带笑,似是在和杨老师逗聊。
王明德喝着茶,偷眼瞟了他们一下,心想这杨老师真可怜,年轻漂亮但没经验,不懂怎么和学生划定相处的界限,被那姓梁的二世祖缠着,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出教学事故,一辈子职业生涯就完了。
梁日昇看见李梧,笑得更夸张,牵动着嘴角,扯到不能再大,朝他吐出舌头做鬼脸,双手握在了自己脖子上,手背青筋暴起,似是要用力将脖子扼断。
“要死啦!要死啦!我是沈宴,快救救我!”
李梧读懂了梁日昇口唇中无声的话,微微一笑,不放在心上。他对神经病一贯采取宽容态度。
可人有忍耐限度,或许某一天,他也会想杀死梁日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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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了。因为难得没有下雨,渭城实高的校门口不像前几天那样失了秩序地忙乱,家长的车在辅警指挥下一辆接一辆地出入着,负责这片区域交通的辅警已换了人,先前的因为得罪了梁日昇,被迫下岗。
新换上的是个小年轻,记性要好一些。上岗前做了培训,逐个认记了这学校里头的大小领导和不能得罪的人。在人潮里一眼瞟见李梧,便朝李梧挥手。
“小李总,这儿!这儿!”
“……”
在那小辅警喊得更大声前,李梧赶忙到了他跟前,“下回不用这么叫我,什么事?”
李梧感到窘迫,他家上辈子破产后,他已很多年没听人这么喊过他了。好奇的、疑惑的、羡慕的目光纷纭地聚到他身上。
“好嘞好嘞。”小辅警一个劲地点头,实际上并不知道要好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顺从。
他抬手指指马路对过那一排特地为学校领导预留的车位,“李太太在那边等着您呢。”
李太太?哪位?
李梧一时不知道说的是谁。
接送孩子放学的车辆川流不息,车子都轰隆轰隆地驶过,李梧顺着辅警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却看见沈宴正随着人流挤上公交。
那公交关上了印着数张人脸的车门,慢慢扭转车头,沈宴于车中四面逼挤的人群站着,背着他鼓鼓囊囊的书包,有所感知似的,忽然抬起头来,与李梧目光相碰着擦过。
隔着车窗,他对李梧笑了笑,匆忙间,头发乱纷纷地披盖住了他俊挺的眉眼,使他的笑带点阴翳。今天没有骑自行车来上学,他只能坐公交回家。
李梧想,也许该问问沈宴,要不要捎他回家。他没忘记沈宴说过城北那片区域有专爱对同性做出猥亵行为的露阴癖,那天晚上坐沈宴车后座回家,路又黑又长,两边都是荒地和被建筑工人废弃的铁皮棚。兴许只是为了这个缘故,沈宴才会随身带刀。
下次吧,下次问问沈宴,他想。
公交开走了,露出身后被藏着的一辆超跑,保时捷997,红得扎眼。李梧愣了愣,走近。
车窗摇落,叶影扶疏之中,浮现了一张秾丽异常的脸。车上的女人戴着副猫眼造型的黑框墨镜,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卷发,皮肤被晒作淡淡的蜜糖色,又似成熟的杏子,虽然还看不出眉眼,但那面骨轮廓有极流丽的线条,并非是一般女性的柔和,而是天然造就的清晰,透露着锐利的美。
她和李梧长得很相似,从小都因为高鼻深目,被亲戚打笑着问是不是有混血基因。
李梧弯下身,喊了声:“妈。”
他很少听见别人称呼他母亲为李太太,因为她更喜欢被称为孟女士。
孟亭芳笑笑,在车里打量了一眼李梧,“两个月不见,好像又长高了一些。”
夏日的傍晚有风吹过,孟亭芳一手插进吹得略微散乱的头发里,拢了拢,另一手脱了墨镜。她连举手投足间都美得似乎散发着光亮,引人注目。有年轻的学生驻足着在远处看她,反而使笑意濡染了她一双明艳似花蕊的眼睛,她习惯了被注视,也喜欢被注视。
“阿仔,你们学校的孩子可真逗,巴巴望着,像等喂食的小鸟。”她电影明星似得笑,轻颤了下肩膀,“上车吧,也该走了,不好一直占着别人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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