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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理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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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后打打闹闹,对理想加以嬉笑。
“喂,你们将来要做什么?”
“鬼知道啊。”
“这不都随便写写就得了?”
“听说实现了会有附加奖励诶。”
“啊,那不就是估分?分数最容易实现了。”
有人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写。
“哇,你要当飞机师啊,飞机坐过吗?车都不会开就想着开飞机,真敢想。”
学习再好的班上也有搅屎棍,这根棍叫余风,把刚被填好的表格一手抢过,圆珠笔在那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像刀尖割开不成形的理想。
刘康仁一张脸涨得通红,冲余风喊:“还我!”
余风偏不,举着那张表格游街示众似的,边念边退着步,穿过大半个教室。
“高三一班,刘康仁,男,十七岁,目标是考上国立航空大学。”
“嗯,另外赋诗一首: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好诗好诗。”
说着,余风咧嘴笑,隔着几行桌子,遥遥对着刘康仁手指并直,搁太阳穴边,挺身敬了个礼。
“机长好!报告机长!飞行员测试要视力达标,身高过关。请问您身高多少?近视度数多少?”
刘康仁是班上最矮的男生,个头一米七不到,因为近视度数深,一张干巴瘦脸上架了副厚重眼镜,向来被叫花名——“四眼瘦马喽”。
本来在课间埋头刷试卷的一些同学们终于忍不住了,教室爆发出一阵大笑。
刘康仁也终于腾地站起来,扑向余风。
余风扭扭身,灵活地躲过去,两指夹着那张理想规划表,高举起,故意逗刘康仁:“来来来,给大家整一出猴子偷桃瞧瞧。”
也有人不管这一出闹剧,专心致志地仍然刷着题,一阵起哄声里,沈宴抬头淡淡瞥了他们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余风,你这学期已经被记过两次了,再有第三次,是要被停宿的。”
只说,并未做些什么。沈宴没有替人出头的习惯,许多事都是帮得了一次,帮不了第二次。
余风一面与刘康仁周旋,一面笑道:“停了更好,回家打游戏去,谁要跟你一样,天天板着张脸,除了学习,什么乐趣都体会不到。”
“好的,如你所愿,一会儿我会跟老师报告的,不用谢。”沈宴推了推脸上滑落的眼镜。
“好怕噢!呜——呜——”
余风哇哇鬼叫,越被人注视,越是兴奋,他激动得身子转着圈,引刘康仁掂脚抢他手上的胜利物,刘康仁心知他把自己当猴耍,在一众休闲看戏的目光下羞愤无比,急红了眼,一咬牙,猛地使劲把余风伸手一推,恨不得把他推得跌地,跌得粉身碎骨。
余风个子高,身体壮,只被撞得稍微绊了绊脚,向后倒去,沈宴以为他要倒向自己,满心嫌恶,正要抬手把之推开,没想到余风跌得要再后一些,跌去他后座,一屁股撞倒了李梧的桌子。
李梧本来睡着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睁眼就看到沈宴将推倒他桌子的人一把提拎了起来。
人高马大,身形长得跟塔似的余风被沈宴揪着衣服领子,一路左脚绊右脚,被拎着拖着,朝教室后头重重一扔,像要把余风扔到墙上,嵌进去。
笑声被摁熄,教室一下子很安静,唯有空调还低声运作着。
大家噤声了。一向只知道沈宴学习很好,没想到力气也这么大,对班上种种事不管不理几乎被学校宣传供上神坛的优生榜首也有发火的一天。
余风甚至来不及反应,举着刘康仁那张理想规划表还没放下。
“发什么神经?没得罪你吧?有力气没地方使,可以下操场跑两圈,搁这儿干架?”他骂道。
然而沈宴一双下三白眼冷得让人发憷,余风色厉内荏得,骂声渐弱下去。
刘康仁也愣了,不知道该不该感谢沈宴。
沈宴自知今天自己的情绪不对劲,身后都是盯着他下一步动作的人。
他揪着余风的校服领子,脑里飞速地跑过一些见过的人事物。下一步是什么?
为了发泄情绪,一拳打在余风脸上,像他在城北的街头巷尾里见惯的那样?喝醉了酒,浑身抖不尽的失意和愤怒,就挥起拳头,用暴力发泄,对妻子,对孩子,对老人,对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有些恍惚。
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忽然搭上了一只手。
“发生了什么?”
李梧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沈宴几下呼吸,调整好异常的情绪。
他放开余风,“你影响到大家学习了。如果要吵,请到教室外头吵。”
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沈宴说得神色肃穆,滴水不漏,让人相信这是学习的坚定捍卫者。
“神经病,学魔怔了。”余风整整衣服领子,丢了面子,但也只敢嘀咕。
沈宴没再说什么,回身看见李梧被推倒的桌子,重新扶好,地上还掉落了一张纸,一支糖。
他一并捡起来,糖是他放在李梧桌子上的,今天的第二支。众目睽睽下,把那支糖插进了李梧的上衣口袋。因为两眼间有太专注的执着,以至于那举动很像献花,他给李梧的不是糖,而是求爱的花。
李梧依然没有把糖取出还给沈宴,只是问沈宴那张放他桌子上的纸是什么。
沈宴瞄了一眼,念标题:“理想规划表。”
他早上那会儿压根没听班主任在说什么。
旁边的女同桌何星妍是学委,负责收好班上的理想规划表,适时补一句,“明天是誓师大会,写好了就交给我,王老师要检查的,写得好的那些要被请到台上宣读,唔,跟布置的作文作业差不多。”
李梧“哦”了一声,转头问学委借了支笔,笔稍动两下就写好,写的是“无”,交了。
“这就……交了?”何星妍有些无语。
“是的,麻烦转交,谢谢。”
“呃,要不还是适当扩展一点……?”
李梧想了想,加了一句,写上——我的理想是做一个诚实的人,所以只好填无。
字很美,瘦金体,竹枝节似的笔锋利落,句子很空,竹心似的空。和他这人给班上女生们的印象毫无差异,君甚美,可惜是一种空心的美。
何星妍干巴巴地笑了笑,“呵呵,挺好。”
收到的第二张是沈宴的,他俩都写得很快,沈宴只写了四个字——“给人治病”。
谁都看得出沈宴今天的心情不好,何星妍本想对他说,估计班主任老王指望着他写篇誓师大会的开场文章出来,洋洋洒洒,像四六骈文那样文采精美。
可沈宴什么都没说就交了,回到座位上练题,何星妍也就把话吞了回去。
死水一样安静的教室里,无助的刘康仁又重复着喊了一句:“还我!”
余风又嘚瑟来劲了,重新把那张表举起,玩不倦这游戏,无聊当作幽默,残忍当作玩笑。
李梧睡得有些头疼,要到楼下的树荫道里走走,路过教室后头时,顺手把余风指间的纸抽走了。
他长得高,这一抽轻巧容易。
“你的么?”李梧问刘康仁。
“是……”
刘康仁看着一米八几身高的李梧,像看一座山,一座越不过去的山。他心中又酸又涩,忽然感到什么都没意思了,开飞机的理想是一场笑话。他什么话都不再说,嗒然好似落水狗被痛打一顿,竟一下子觉得室内的空调吹得很冷,神经抽搐一般,无法自控地、短暂而又快速地抖了抖身子,缩回了座位。
李梧没看那张表,把它放回刘康仁书桌上,怕被空调的风吹走,拿笔盒压着。
他看一眼余风,没说话。
余风嬉皮笑脸,内里骂爹骂娘。
余风的爸爸在李家投资控股的一家房企分公司做事,是售楼部里的一个中层经理,一样身高体壮,爱喝烧酒,喝出一个烧酒肚,常常一面咂着嘴喝,拍着那圆滚大肚,一面关心儿子与班上同学的关系。
有一回,到了年终升职的关键时候,尤其关心。
——和李梧那孩子,同学关系处得还好吧?
——就那样吧,不熟。
——同一个班的,哪能不熟呢?你成日被人说是世界仔,混世界的,跟人家还搭不上话?
——爸,这怎么熟啊?人家坐迈巴赫62s上学,一辆车顶你卖的几套房,我坐啥?我坐桑塔纳。你怎么不跟你们集团老总熟一熟?嘿,我说无缘无故的,怎么就让我跟李梧混熟?原来这俩都姓李。
男人脸一耷拉,酒喝高了,声音也高上去。
——毛都没长齐就跟我顶嘴!以前你爸我上学还得爬山,爬得脚都磨出血来,才有你今天的好日子,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关心你几句,想问问你跟班上同学的关系怎么样,还跟我顶嘴?你吃住读书哪一样不是我供的?不知感恩!
一巴掌往脸打下去,把感恩打进脑子里,每打一下就让念一句——父母亲恩重,须知父母恩。
余风憎李梧憎得牙痒。可他什么都不敢做,一样嘻笑,拿腔作调。
“恭送少爷!”小丑似的喊一声。
夸张的滑稽样搏几声笑,勉强下了台。
大家知道余风是故意阴阳怪气。
李梧没吭声,走了。精神上三十好几的年纪,很难跟十几岁的青少年吵起来。何况他记得,余风也是十九年后死在沈家那座院子里的人。
舍山沈园那场火,真的烧了很久很久,久到连在这辈子,都似乎仍然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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