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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寂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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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亭芳是得癌死的,死时五十六岁。因为久做化疗,头发掉得精光,形容枯瘦,加之肝癌使胆红素升高,得了黄疸,面上笼聚着不散的黄气,与昔日美得飞扬的模样很迥异,那年李梧一下飞机,赶到医院,几乎认不得躺在病床上的人竟就是他生身母亲。
她太虚弱,仿佛经风一吹就散了,李梧立在了病房门口,犹豫该不该进门,恐把身上的寒气过了给她,也恐惧到了攸关生死的场合,该如何在悲伤和无所适从之间找到平衡。
自他父亲入狱,他丢舍下渭城,定居纽约,他妈妈也干脆移籍,做起了加拿大的侨民,先在多伦多,再在阿尔伯特省。虽在同一个大陆,却鲜有相聚。他们已是相隔数年不见的母子,最近一次可称得上交流的谈话是两封邮件。三年前孟亭芳希望帮他举办一场小型的个人画展,称已为他找到合适的策展人,如果这场画展办下来不出什么差错,接下来亦能为他撮合签下与高古轩画廊的代理合同。
“那么之后你也算是有了一份正经的职业,能靠自己谋生,不需要仰人鼻息。”
“妈妈不是对你做模特、在画室做授业教师有意见,只是认为你该做长久打算。Uncle Pierre向来很珍视你这些年来赠送的画作,夸赞你的作品有钱惇叙之风。他有一位忘年交,姓衡,与高古轩画廊有商业上的合作往来。那位衡先生比你长几岁,我曾与他吃过几餐晚饭,上一回他来我们这里,看见我挂在书房的一副布面油画,问我这画是什么名堂。我说并没有什么名堂,只是我的孩子亲手所画,画上是我们的故乡渭城,名字叫‘悬搁’。哦,对了,我告诉他,这画最初叫‘悬浮的村庄’,不知道什么缘故,又经你改了。我在绘画上不是行家,也坦认一开始并不懂得你所创作的这幅画,这一团似铜锈的蓝绿,哪里是村庄?悬又是怎么个说法?他抬起手指,一下子落到了正中心,说这就是村庄的所在,而周围都是水。”
“那位衡先生笑说愿意出让他在波尔多的一处葡萄酒庄以作交换。阿仔,那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当然不答应。但我认为他是个稳重可靠的年轻人,也真正欣赏你的作品。他愿意帮忙让高古轩画廊为你做代理,Pierre可引荐你和他认识。衡先生侨居在长岛,如果你愿意,我们周末飞纽约先和你详谈。”
“我盼你好好地利用这份资源,成为真正的画家,有个生活的方向,赚一笔安身立命的钱。阿仔,漂泊不定的生活并不好过。花上几年,也许十几年时间,在纽约重新买套房,布鲁克林也好,皇后区也好,找个地方真正落脚,给自己留条后路。”
“你爸爸落难后,以前那些惯来打秋风的亲戚们爱说些宽慰的场面话,说他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那些话听听就罢,你我都应知道不会再有了,不要对以前的生活有所留恋。阿仔,人总是要依靠自己生活的。见字如晤,盼回函。”
孟亭芳在邮件里这么写,长篇大论,言辞殷切,一反往年常态。
很奇怪,十年异地分隔的母子竟鲜少互通电话,习惯了以邮件往来。
李梧那时候已不是因家中倏忽罹了难而彷徨无措的富家子,在曼哈顿教一些尚未进艺术学院的十几岁孩子画画,报酬不算丰厚,但也终究是稳定地领着一份能供自己日常用度的薪资,因此回了一封措辞委婉的邮件,拒绝了这份帮助。
邮件发出去后,久久不见回复,一眨眼三年过去,母子俩只在诸如中秋、春节之类因循传统而受重视的节日里有过短暂的通讯。
孟亭芳不再谈起那事,电话里与李梧互相问候这一年的生活,语气均十分平淡,更不用说重现在那封邮件里的俨然要担起教诲责任的郑重。
电话另一头没有了以往爆竹、歌唱、欢声笑语的作衬,十分寂静,李梧觉得奇怪,却没有怀疑,在他印象里,他妈妈永远那么地热热闹闹,生活在永不消逝的春天里,和寂静是挂不上钩的。
李梧不知道那时候他妈妈已经被查出患上肝癌,三年反复治疗,直到有一次昏倒,医生说这是因为癌瘤猛长,紊乱了代谢,使血糖过低,孟亭芳才终于觉得无可挽回,告知了远在纽约的李梧。
那时是冬天。阿尔伯特省一到冬天就出奇地冷,省际公路边上立着万仞群山,从落基山脉席卷而来的风先横扫过广阔平原,再深入城市,气温几经转折,降了再降。地广人稀的城无法使风退让。
李梧许久以来都不明白,为什么他妈妈会选择这样一个冬季里尖风厉雪的城市生活?
当他看着孟亭芳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沉重地如同被镣铐锁困住身躯,而含着夜色的雪却从她窗边为大风裹挟着飘飞而过时,更加地不明白了。
他站在病房门口好一会儿才被察觉。
正巧护士来查房,叫醒在床边打着盹的 Pierre,对 Pierre 说有人来探视。
“来了一位年轻的先生,是谁这么晚还来看病人?Dr.Brooks说过这几天最好让她好好休息。”护士帮病人换了尿袋,出房门时掉过脸来用法语说。
“Oh,Leon,是你,你终于到了。”Pierre 是法国人,见了李梧先是惊呼,继而又用法语压低了声音回应护士说:“这是我爱人的孩子。”
李梧只勉强能听懂一些法语。
Pierre 招手叫他进来。
李梧低声道:“真抱歉,飞机晚点了,途中还遇到强对流迫降,本来应该昨天下午到的。”
Pierre 说:“Pour l'amour de Dieu!你能平安到就好,芳昨天一直问我,你为什么还没到。我看到消息说你的航班延误了,不敢告诉芳,怕她吓坏了。”
“我本来应该去机场接你,但我没办法离开医院。她这两天情况太糟糕。”
Pierre 深蓝色的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一副在悲伤里蹉跎了好些时候的面容。
李梧别过目光,说不出节哀,因为即将病逝的人是他母亲。
“没关系,机场叫车挺方便,我可以自己来,幸好还有你在她身边照顾着。我妈什么时候睡下的?”
“芳今天大部分时候都在闭着眼睛休息,我只偶尔叫她一声,叫她也很少回应。太阳落下来后,我就没再叫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着了。”
孟亭芳确然已睡了,闭着眼睛,鼻腔之中插了鼻饲管,近乎无声地呼吸着,露在外面的管道也随之轻轻地一起一伏。
如果不是因为床头的机器还显示着她的生命维持体征尚未消止,这样的寂静简直让人畏惧。
李梧想起好几年前,因为要参加破产重整的债权人会议,他正走进腾光建设集团的办公大楼,一团黑影从他身前摔下,啪一声,十分迅速,他甚至来不及分辨眼前飞落的到底是什么,就已经看到了摔在地面的一团血肉,血和肉相互交混着,像一滩引逗着他失足陷入的红色泥沼。有人从一楼大厅的电梯跑出来,跌跌撞撞,张惶地大声喊着——“跳楼了!有人跳楼!叫 120!快!”,随即四面聚集了人,七嘴八舌地起了议论。人是从二十七楼跳下的,他听说。
是死在那段塌陷的高速路下的一个死者母亲。她女儿刚买了腾光集团开发楼盘里的一套房,三十年的房贷,才还第二年,人就意外死了,年长的母亲是唯一的继承人,继承了房贷,却无能力还,掏空积蓄给首付的房子被银行收走拍卖,这母亲得知腾光集团要重组的消息,不愿罪魁祸首因得了一笔投资而侥幸逃过制裁,像一颗难除的毒瘤似的在渭城存续着,既然她自己已了无生趣,就干脆从集团大楼一跃而下。
随同堕落的,还有李家最后一点希望。受害者家属跳楼的新闻在社会上传开后,愿意买腾光楼盘的人更少,集团回不了款,资金链彻底断裂,成了无法盘活的死局,预备入局的投资者闻风而逃,债权人丧失信心,手握凭证一窝蜂地上门逼讨。打电话叫救护车已毫无意义,然而李梧还是抽出了手机,溺水人抓住一根稻草似的,颤着手按下了键。乱烘烘抢救的声音不能激起听者对生的世界的一点回应,在那时李梧的耳中就有如他母亲病房里的寂静。
“医生说大概还有几天?”他问 Pierre。
Pierre 说:“没有明白告诉,只是说了一两个月有可能,十几天也有可能。”
李梧的法语说得并不流利,问了这么些话,再没有别的话要讲。
孟亭芳昏倒后,Pierre 接连几天都守在她床边,想来这三年也是一样地陪伴着她捱过化疗,他是一个好丈夫,在这上,比李平章好许多。李梧这些年并不怨怪孟亭芳。
很晚了,他让 Pierre 先回去好好休息一夜。
李梧说,有他在,该他来接替着陪床。要是晚上有什么异动,他会告诉 Pierre 的。
Pierre 临走时以两指碰碰嘴唇,恐惊醒了孟亭芳,只把这一吻借着传递,轻印在了她眉间。
深夜里的医院格外安静,李梧却毫无困意。
室内比外间要暖一些,他脱下因沾着融雪而半湿的大衣,坐在椅子上度过了一夜。
床头支着两幅相框,他睁眼到天亮,看着冬日淡淡的阳光照进窗,照在相框上。
一副是孟亭芳和Pierre旅经普罗旺斯的合照,薰衣草花海于风中飘飘拂拂,孟亭芳桑子红的唇边那抹笑影也成了波动着的流光,另一副是李梧几年前来阿尔伯特省与他们共度圣诞的合影,铺了碎花餐布的桌上珍馐列得满当,孟亭芳两手支颐,眼睛于灯下晶莹得炯炯有光,目光似乎穿透出相框,直抵现世。
大概是因为与当下的病弱之状很两相迥异,李梧一下子竟分不清他妈妈到底是苟延残喘地活在他眼前,还是活在了停顿的相片光影中。
接替着陪床照护的日子并没有几天,孟亭芳醒过几次,看见李梧在她身边,艰难地想要抬起手来却无法动弹,一双浑浊发黄的眼睛布着泪水。
李梧低身凑近孟亭芳,想从她微微触碰的嘴唇中听到一些话,或许是插入鼻腔与食道中的鼻饲管使她感到痛苦,她一点话也说不出。
李梧与她四目相对,把手搭在了她手上,想问问她为什么拖到最后才告诉他得了癌,可终究没有问。
他妈妈与他爸在他七岁时分居,那年也是毫无预兆,前一天晚上破天荒地说要和儿子睡一晚,临睡前问了他许多话,像要一股脑地把关心爱护全在一个晚上倾泄出来,问他在学校过得好不好,功课做得怎样,平日受不受老师夸,有没有交到朋友,第二天一清早便搬清了行李,开着车扬长而去。
后来医生说病情恶化,已到了回天乏术的地步,孟亭芳连自行呼吸都困难,需要插气管。
李梧和 Pierre 商量了一整个晚上,他坚持让他妈妈安乐死, Pierre 终于无可忍受地掩面哭泣。
“好吧,好吧,是时候该放她走了。”
哭声从他掩面的手指如同沙子流泄,Pierre 仿佛也成了绝症病人,“是我不愿意放弃,让她这样痛苦地继续下去,我真对不起她。”
李梧皱了皱眉,“我不明白,Pierre,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Pierre 从哭泣中喘过一口气来,才哽咽着说道:“芳在三年前查出患上癌症,第一次化疗后持续不断地呕吐,第二次化疗浑身疼得厉害,掉发,半年多时间一直打着留置针,连洗澡都变得困难,预备做第三次化疗时,她说她再也受不了了,她希望申请安乐死。”
“你阻止了她?”
“Excusez-moi(原谅我),Leon,我……我爱你妈妈,”Pierre 断断续续地说,“我恳求她坚持下去,用我的生命逼迫她,是我的私心使她这两年以来遭受了这么多痛苦,直到现在,她甚至连决定是否仍然安乐死的能力都没有了。”
听到这话,怒气忽然在李梧心中翻滚,他很少有这样情绪激烈的时候。
——你的爱是 une merde de chien!
一句咒骂冲到了喉咙,又硬生生止刹住。
Pierre 抬起脸来,悲伤地望着李梧,银白色的长鬈发颓败地耷落在他消瘦的两颊边,一双海蓝色的瞳眸蕴满了泪水,下面坠着因长久以来严重缺乏睡眠而沉积的眼袋。
这是一个温和羸弱的男人,和李梧的父亲大不相同,却最后守在了他母亲身边,在孟亭芳临终之际,如同被遗弃的猫,死死地抓咬住她裤管,最终一阵风吹过,带走了她的身影,于是他只能留在原地哭泣。
“Leon,她或许还会好起来,难道你能下这样的决心?”Pierre 低声询问,企盼他改变主意。
“N'en jetez plus, la cour est pleine!(够了!这个问题不必要多谈了!)”
他骤然拔高的声音在走廊响彻,引来过往护士不满的瞪视。
好一会儿,李梧才冷静下来,“能原谅你的不是我,是我妈。无论如何,这次我会作为近亲属为她申请安乐死,替她执行这个决定。”
因为孟亭芳是重症病人,被动安乐死的申请不久就被通过,走完了申请流程。
安乐死实施当时是傍晚,积雪压弯了走廊窗外的枯枝,整座城市因为白雪纷飞而显得冷酷。
透过窗,能看到垂暮的赤金色晚光在远处的山脉之巅一点点地收拢、消止,这个世界每一天都有人死去,每一天都会结束一次不复返的时间。无尽延伸的摩登大楼于冷凝的空气中静止着,似是顿足在那一年冬季的看客,穿过阿尔伯特省的纷飞雪幕,注视着室内两个男人微小而沉默的背影,而他们眼中是一个生命的逝去。
医生把注射器缓缓推进,孟亭芳终于得以休憩,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永远,李梧那会儿想的是——永远。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