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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爱欲 ...

  •   “是糖。”沈宴说。

      他放在李梧口袋里那颗硬梆梆的东西是糖。

      他们已到了学校。

      李梧本是在进校门前随口一问,听到是糖,心中流过了一丝笑意。他没想过沈宴这样早慧的人会把自己当孩子一样哄,爱吃糖。

      “糖么……”李梧笑道。

      他一面朝校门走着,一面把那糖从衣袋里摸了出来,才知道是进口的水果硬糖。六十块一包,一包十四根。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李菲菲就喜欢吃,水果味浓郁,又无糖防蛀,每回到他那里都折腾着何妈给她买。

      “你……”李梧不由地顿足。

      沈宴自己十块钱一餐饭都舍不得花销。

      “这糖是你给自己买的么?”

      沈宴随着他停下了,望了他一眼,摇头道:“不是。”

      糖是预早就买下的,一直被沈宴藏着,每一天都带在身上,等待着送给李梧。他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算作最合适的契机。男生给男生送糖,似乎无论怎样掩饰,都会使他对李梧暗藏已久的心思显得欲盖弥彰。

      沈宴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我家早餐清淡,我看你吃得不多,就给你备颗糖,以防你午饭前低血糖头晕。”

      “谢谢,我一向很少低血糖。”

      “昨天你才捂着头跑出了教室,我以为……”沈宴沉思道。

      “那不是因为低血糖,即便是……”

      也没有必要为他支出超过偿付能力的花销,李梧想说。他并非想不明白这糖是特为他买的。

      “我乐意,我喜欢,你管不着。”沈宴截住李梧未挑明的话。

      他说得任性,非常少有的任性,没做出表情的脸面下藏着些不为人知的忙乱。

      沈宴可以吝啬得十块饭钱都要和学校谈判免去,为了省一天十块的来回公交费而天天花两小时骑自行车。但他也可以花六十块给李梧买糖吃,这是他十分罕有的私心。

      钱是他熬了一整周晚上翻译完一篇生物专业文章赚的,糖是他去往城中心医院给他妈妈开药的路上在商业街店铺买的。一间精致小巧的糖果店,形形色色的漂亮陈设,平顺如流水的光淋在一包包印着彩色字体图画的糖袋子上,大人们牵着孩子的手一列列一排排地走过,笑着检阅似的,检阅这些混合了各式化学添加剂的甜滋滋的造梦辅料。那时候他偏想起两年前初见李梧,一双眼睛像糖,更似梦,晶莹透澈,缥缈虚幻。

      想得多了,他竟觉得李梧如同一场野火,烧过他少年时代赤贫无一物的荒原。

      来学校的路上,外公的车费力地开着,他知道终于到了该换的时候。有些东西被用废用旧,再不换,再不注入新的生命力,是要被用坏用死的。清早六点,外婆出门,他知道这是又要找新的工作,工厂们却都不愿意雇本该退休的老人。谁敢接收?烂船亦只有三斤钉,城北那些自身已摇摇欲坠的旧工厂担不起一个老人工伤乃至工亡的赔偿风险。母亲的病一年年地愈发严重了,他不是不知道,她被困在房间里,被由他生父于昔年亲手造就的幻觉日夜折磨着,视房间为地狱,却一步踏不出。

      喜欢是昂贵的,是放置在悬崖尖顶上一颗闪耀着美丽幻彩的水晶球,沈宴支付不起。

      我喜欢——

      喜欢给你买糖。

      喜欢你的眼睛,喜欢你。

      沈宴想,自己到底在说什么,还想说些什么。

      他很想争一争,争一个和李梧在一起的机会,他喜欢李梧,希望李梧像自己喜欢他那样回应他,但又矛盾地认为自己不该争,要把这不适宜不恰当的希望关在笼子里,上一道锁。

      “我……”

      李梧从未见过沈宴这副模样,要说什么,却又无法言明似的。他望着李梧,眼里有期待,有希望,潋滟着淡光。

      “沈宴,你想说什么?不要紧,慢慢说。”

      李梧说话一向是不紧不慢的,因这时的口气愈发缓和,倒像在说无论是什么话都不要紧,他可以用一百年的时间等一句话。

      沈宴的耳朵微微地红了,和昨晚上被李梧调侃着喊小名时截然不同,这时仿佛是做了不该做的事,触碰禁忌的红。

      “你很容易脸红。”李梧忽然又说。

      沈宴深吸了口气,镇定下来。

      渭城实高的校门口人潮人涌,晨读的铃声从教学楼响起,飘扬着响彻了整个校园。

      沈宴在这刺破空想的铃声里找到了容身之所,面目得以顺遂地挂上冷淡声色,撇下一句——

      “你不是一直很客气么?算是你给我那些创可贴和伤药的回礼。有来有往,大家都这么做。”

      说完了,就急着步,要转身没入往校门口涌的人群里。

      “等会儿,不急。”

      李梧握着沈宴的手腕,慢慢把他拉到树下。

      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沈宴的心却跳如雷鸣,他猜这只有他自己知道。

      校门前这棵大树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明明这天是大晴天,在树下却像身浸着灰色的潮水。

      这潮水一阵阵扑着他,凉夏,树和风,叶上初阳和未干的宿雨,沈宴又感到陷入梦似的幻觉。

      他专注看着李梧慢慢剥开糖纸,将那颗水果硬糖送入口唇中。李梧把十分简单的举动做得仔细郑重,像对待一件格外珍贵的事物。

      一颗糖融化殆尽的时间要多久,沈宴就盯了李梧多久。被咀嚼的似乎不是糖,而是他自己。他认真听着糖被咬碎的声音,像在听自己的骨头被敲碎。

      “这糖味道很好。”李梧说。

      你很好。十七岁,一双干净没杀过人的手,会骄傲地说自己被家人爱着。被打磨,但还没被摔破。

      “那……你喜不喜欢?”

      这问话轻得几乎像一声叹气,一缕烟。

      李梧很浅地笑了笑,凑近沈宴。慢慢地,时间被延长,沈宴踩在细长又尖利的时间之弦上一脚踏空,堕进了汪洋大海。他是一叶孤舟。他没有低下眼睛,而是一眨不眨地注视李梧越来越近的脸。

      当距离近得没有阻隔的间隙,爱欲会发生吗?他们会像爱人一样亲吻吗?

      年纪太轻是谈不上爱的,只是喜欢,也许还加上一层欲望的色彩,几乎等同于全世界的重量,浓重得把少年人尚未完全坚实的理智通通压碎。

      几十秒的时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李梧并没有亲吻沈宴,他眼里没有欲望。

      他动作温和地轻揽住了沈宴。

      “谢谢你。”李梧略略地偏过头,在沈宴耳边说。

      谢谢你,但我无法像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

      有风溥畅而至,吹落昨夜停留树上的宿雨,雨冷冷地落在沈宴头上。

      他一动不动地被李梧抱着,汪洋大海变成了冰原。他仿佛被冻僵,忘了校门口前人来人往,即便有一棵树的遮掩,也不难为人所发现。张扬得就像最近以来他对李梧那些暗示,还有昨晚他落败的诱惑。

      李梧什么都知道。

      可李梧的心脏空空荡荡,无法爱任何人。

      .

      高三忙乱得不啻于战场的厮杀,这厮杀不见血,只是把人闷声扼死,化缩成被卷进人世浪潮里的一粒微尘,和这世上亿万颗其余的微尘毫无形状的相异。

      班主任老王给每个学生派发了一张理想规划表,简简单单的方形表格纸,说这是渭城实高的惯例,相当于立一个没有惩罚的军令状。

      老王口气稍微一顿,扯出一个故作神秘的笑,“但是呢……学校会给每个考上一本的人派发奖励。”

      “奖励是什么啊?”当然有人问。

      老王不揭晓,仍擎着神秘的笑,拖长了声音对起哄的学生们说:“今年尤其丰厚哦!”

      今年有什么特别?

      大家揣测的眼风扫来扫去,不得其解,最后扫到正拿校服盖住脑袋蒙头大睡的李梧身上,顿悟——今年有咱学校的土财主要毕业了。没成想这成绩吊车尾的家伙也和他们一样升到高三了。

      两三年前李平章那番大谈读书无用论的开学演讲像滑稽却又不得不看的春晚小品,以一种堪比口香糖的可恶韧性,黏在了不少人的记忆中。

      哦,原来就是奖励钱啊!

      钱而已嘛,真是俗气透顶,无聊透顶,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干嘛还要特别提起?显得他们会多稀罕。小康家境且被冠以特优生之名的他们既不以为然又势在必得地想。

      李梧是被他爸塞进一卷卷钞票里,被连带着塞进这学校缝隙里的。虽说渭城实验高中的综合实力在整个江省称不上数一数二,但在渭城这一小县城,仍可算得上是重点中学,高三年级有十六个班,其中三个重点班,每个实验班里的全部学生如果不出意外,都能顺顺利利地升上一本。李梧所在的班是龙头凤首,重点班中的更重点,又被安了个名头,叫火箭班,是李梧入学那年,渭城实高专为和渭城县第一高中打擂台而开的特训班,学费全免,除李梧一人外,只招有实力考上全国排名前九的大学的特优生。

      特训像养蛊,每学期都实行淘汰制。每天六点半晨读,六点时教室已座无虚席,九点跑操,边跑边流汗,口号震天响——强身健体!金榜题名!出鞘争锋!舍我其谁!还喊——要想考得好,先要身体好!

      接着,十二点午餐,十五分钟吃饭,打饭排队时口里念念有词,背早就滚瓜烂熟犹恐还不够熟的文章,午休时间刷题,下午重复着上午的轨迹,上课,跑操,又刷题,日落了,冲个战斗澡,晚休三小时,十点半把奄奄一息的教室灯关掉。眼睛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循环往复,一年三百六十五个轮回。

      这些特优生们,高一就被班主任叫去逐个谈话,根据各科成绩做针对性的思想指导,让选好走不走竞赛道路。要是搞竞赛,就有机会在上大学后被破格纳入国家为培养科研顶尖人才的长基计划,要是不搞呢,就专心一意,备战高考。好嘛,为了这一战,备足三年,苦足三年,三年时间里,那个叫李梧的家伙都在神游太虚,不是上课睡觉就是逃学。临了到末,在大家把刀枪磨亮准备为爬上天梯杀出一条血路时,不知道哪里传出个消息,说李梧过完高三上学期就不再在国内上学了,其后要出国上一层金身,拍拍屁股走了,真正坐着个火箭飞升,把他们这些铆足劲攀天梯的人撇得远远的,不能不说真招人恨。

      李梧班上没几个是傻的,年未十八,但心里头因这事而模模糊糊地已有了对将来所要入的世界的初印象,他们被告知是未来社会的主人翁,握着张未来的兑换券,心里隐隐期待,又隐隐地落寞。

      付出时间,付出努力,未来将要对他们回馈些什么?到底在什么时侯回馈?谁知道?

      理想,规划,这两个词好宏大。

      班主任老王说给一天时间考虑,晚上带回家去和爸妈好好商量。真的好郑重。除了一张理想规划表,还发了一个金色小纸筒,第二天要被挂在桂花树上,喻意蟾宫折桂,学校会为之举办一个誓师大会。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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