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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源潮 ...

  •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村里鸡打鸣时,天微微亮,泼天的黯蓝。林外婆在灶台备好一锅白粥,两小碟子自家腌的酸萝卜,六点便出门去。

      李梧睁着惺忪的眼,显然还没睡醒。

      沈宴家的围墙很矮,他隔着窗看老太太挑了担子,一步一个脚印,稳健地踩上了门前的坡。

      “出门真早啊。”

      说这话是自言自语,毫无意识。往常这个钟数,李梧还在床上睡着。

      “我外婆七点钟约了人在基围那边见面,先挑肥去浇菜地,浇完了要回家一趟放挑子,所以早了点。”

      沈宴一面给他盛粥,一面接他话茬。

      “哦……自己种的菜吃得放心些。昨晚炒的蔬菜在味道上也确实和一般的不同。”

      家里种菜完全是因为省钱,沈宴笑笑。

      “你喜欢吃么?可以下次到地里给你摘一袋子。”

      “好啊,那就不客气先预订下来。”李梧笑道。

      他没睡醒时,迷迷糊糊,不像别人有起床气,反倒分外友好亲切。

      “沈宴,要请教你,你们家用的是什么肥料?种出来的菜有种清淡的甘甜呢。”

      “化粪池里的肥,每天保量保鲜。”沈宴促狭地笑,也不管烫不烫,三两下喝完了粥。

      李梧对农活一窍不通,认知里只有那些一包包装齐整的肥料,不懂为什么化粪池里会有肥。

      见沈宴已忙着收拾书包,李梧便低头喝自己碗里的白米粥,一勺勺舀着喝。不是因为嫌,不爱吃,只是习惯了什么事都慢慢做。他在吃上虽然口味被养刁,但一餐两餐从简,清清淡淡,全当保养肠胃。

      临出门那会儿,李梧正坐板凳上系鞋带。

      林外公在接了一夜雨水的天井招手喊。

      ——阿宴过来。

      沈宴一径应着声,走过李梧时低下身子,往他口袋里快速地伸手一递,似是放下了点什么,就一溜烟闪出屋子,去帮他外公把摩托车推出天井。

      李梧往校服口袋里摸了摸,硬梆梆,小小一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暂时不管。

      呼哧呼哧——,被推停在院子门外的摩托车终于打着了火,发动机吃力地轰鸣起来。

      林外公抽出布条拍拍后座。

      “总算争了点气,这家伙勉强撑多几年也就不中用啦,来来来,坐!阿公把你们送上了学再去兜客。”

      这摩托车不知道已服役了多少年,老古董,开起来沉重又笨拙,膈着泥路上的石子一颠一颠地,颠出了沈宴家所在的清水围。

      晨光方才泄出一点金色,雾似地从天际侵向群山,那两片前后包围着沈宴家的池塘绿油油地,腾腾地冒着臭气。与电视剧上的田园牧歌截然不同,夏日的池塘不是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而是臭气熏天。

      因为各家贪图方便,把厨房挨着池塘建,常年往池水倾倒厨余垃圾,水体早已富氧化,水面浮着一层浓浓的绿色油膜,疯狂生长的藻类植物占据了池面,这令人惊讶的繁殖力就像清水围的人家,越穷越生,越生越穷。池塘深处不知道已堆积了多少溷浊腐余,曾有一户人家提出各家凑钱把池塘清理干净,但在支出分配上始终无法谈拢,大家都说谁谁谁倒的垃圾比自家多,那么就应当出更多的钱,事情一拖再拖,池塘也一天比一天更臭。

      大家都摇头叹气,说清水围真没办法住人,却也一天天地住下去。

      清水围是一条村子,离闸北水库最近。几十年前,清水围的村民们同渭城别的许多村一样,大多依仗着塘基种桑,用桑喂蚕,再拿蚕沙养鱼,养出来的鱼拿去卖。后来,北郊成了渭城的工业基地,纺织工厂建起来,兴盛,再倒下去,更多的厂又建起来,年轻子弟们进厂谋生,新的一代人习惯了不再靠池塘生活,失去对水的敬仰与畏惧,老一代人却仍然记得水的威力,千禧年后总能闻见清水围有村民得癌,他们说一方水土有一方神灵,癌症是水神的惩罚。

      早上六点到七点是清水围最繁忙的时候,各家各户的门相继打开,骑车踏上谋生的泥路,自行车,摩托车,一辆接一辆地上路,骑好长一段路也不见超市,唯一的杂货铺在村口,支起一个蓬,顺便做起了早餐档口,每天卖馒头肠粉豆浆,两桶粥,水比米多得多,十年八年不变样。

      林外公骑车路过那档口,车后先是沈宴,再是李梧,两个少年摊煎饼似得叠着,沈宴塞得鼓胀的书包挂在车前头,有人在早餐档口站着等肠粉出笼。

      瘦瘦高高的青年戴眼镜,隔老远就朝他们喊,“林伯,车阿宴上学噢?”

      林外公把摩托车放慢,看清楚了,笑道:“是啊,早晨!阿潮回来啦,都没听郭嫂说起嘞。”

      这人叫郭源潮,二十岁出头,几年前考上大学,考去庆江,在繁华地方读重本,许久没回过渭城。

      村民们说他忘本,郭母说他是刚毕业,埋头赚钱,一心要给老母亲在家乡盖一栋大房子享清福。

      郭源潮一手拎着保温饭盒,拘谨地笑笑。

      “我也才刚回,昨天从杨湖那边过关回来,到家也晚上 11 点了。”

      林外公一脚撑停了车,郭源潮向车后的沈宴招手打招呼。

      沈宴是郭源潮在清水围为数不多主动搭理的人,以前沈宴中考,他把一堆旧年的学习资料搬到沈宴家,说沈宴考上渭城的县第一高中绝对不成问题,把资料搬来就当提前预习高中的知识,谁都没想到最后沈宴考去了渭城实验高中,只因为那里有最丰厚的奖学金,渭城实高开得起价码。

      两三年前郭源潮心高气傲,不理解沈宴的做法,这段时候毕了业,在云集全国乃至国外人才的庆江特区四处碰壁,倒想起当年沈宴为了钱,放弃去往渭城县内最好的学习平台。

      “源潮哥。”沈宴朝他点了点头。

      郭源潮与沈宴有几年不见了,心中复杂。

      “诶,阿宴又长高了,和同学一块呢?”

      “朋友。”

      沈宴对外说话一向能简则简,惜字如金的沉稳性格只在李梧面前有异。

      郭源潮有心和沈宴叙下旧,但眼下在早餐档,人多,耳目多,百般不便,他从沈宴平淡的面色和语气琢磨不出和几年前有什么不同,是不是来往生疏了,只好也朝坐沈宴身后的李梧随意打了个招呼。

      他心不在焉,并未发现李梧目中的异样。

      这是一位未曾谋面的故人。

      .

      很多年后,渭城会被沈宴一手推动成为庆江特区的卫星城。开发计划的第一步是交通。

      踏着李家倒下的残骸,沈宴走出了第一步。

      那时候他在江省政府和庆江特区政府的组织下联合多方资金,建起了国内第一座连接庆江特区的江渭大桥,东起渭城,向西横跨汪洋大海,止于庆江,全程数十公里的桥梁工程和海底隧道。

      江渭大桥浩浩荡荡建了八年,直到李梧上辈子去世那年才正式通车。

      庆江特区与渭城原本同属江省,但庆江许多年前就因为经济强盛,被北方的平京政府决定单独建制,作为各项经济试验的排头兵。庆江这片海岛与江省来往不仅要通海关,且道路不便,与江省星星点点的市县两相隔绝,早年过关,普通人要先坐火车到杨湖市,再在港口坐船,随海水飘到那片极度繁华的岛。

      李家因承建的高速公路倒塌而被问责,那段高速公路贯通半个江省,以渭城为中心,通往杨湖市,初衷却是加快江省各市县从渭城到杨湖再到庆江的运程,是渭城第一次大踏步的尝试。

      这项极重要的工程以失败告终,也是江省传统港口生意的落幕,那年过后,没人在意这段高速公路的总承包方结局如何,死在那段路下的受害者家属最终又如何。责任人员纷纷入狱的第二年,新一轮新闻很快覆盖了这场悲剧。

      李梧是在渭城看守所的接待大厅从电视上看到庆江区政府电台的主持人用官腔口吻播导——立法会已通过了来年的财政预算,其中包括启动与江省政府合作建设江渭大桥的计划,紧接着,新闻台插播了对沈氏旗下复兴地产集团副总裁的采访。

      “去年渭城有一段高速公路倒塌,距离它正式通车才不到五年,投资额高达四百亿,却是这样的豆腐渣工程,到了杨湖市,还得转海路才能接通庆江,对广大民众来说耗时耗钱。但据专业人士估算,完成直通江省和庆江的桥梁工程总预算是一千亿,如果这项工程真能落地,到时两地人民就可以直接驱车来往。”

      “那按您所说,确实很惠民呢,沈氏从去年渭城出现高速路倒塌的重大事故后就一直呼吁启动建设直通两地的工程,主张陆路对两地普通民众来说才是最实惠快捷的通行方式。现在财政预算案已经通过,或许沈氏将在这年有新的投资动向?”

      “我们集团的新任主席一直很支持启动这项工程啊,我们也很高兴,目前在和财政司接洽了,但具体方案还不便透露,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除了官方政府的投资外,沈氏会作为最大的资方参与。”

      “沈先生年轻轻轻刚上任,就有这样的计划,似乎和广大媒体记者朋友们说的一样,野心不小噢。”

      “哈哈,哪一位把事情做成功的人没有野心嘛!我们这些人也愿意跟着他做事,毕竟把事情做好做成功是最重要的。”

      电视被啪一声关闭了。

      看守所的人敲敲桌子,“李梧,轮到你探视了。”

      他回过神,向看守所深处走去。

      当年那段高速公路四百亿的投资,除去买材料、人工的成本,还除去给各官员们层层抽佣的“活动费”,李平章的腾光建设开发集团作为总承包方捞到大头,李家一下子鲜花着锦,如同烈火烹油,哪料到后来这段高速路的失败会成为后来者进场的门票。

      李梧二十五岁时拿到一纸统计死伤者的名单,如今重活一世也还能记得死者的面目。

      他去过郭源潮在庆江的家,为了谈赔偿款。

      那是一座城里的寨,寨里的鸽子笼,稍一垫脚就能碰到天花板。

      很奇怪,在庆江这座容纳七百万人口的都市,高楼一座连着一座,合力擎天,似有通天的欲望,但普通人一生触手能及的只是自己头顶这一方天花板,那么低,那么矮。

      郭源潮是数十个死者之一,刚新婚不久。

      “我不想要赔偿款,李先生,你父亲以前资助过他一个朋友,我听我丈夫说过。你父亲大概是位好人,也许只是工程监管上出了失误。我只想知道那段路到底是什么原因而倒塌了,是哪一项环节出错?什么设施出错?天气原因吗?渭城经常下雨,是水泡坏了路基?为什么偏偏是他,在他经过的那晚……?”

      “源潮家还有老人,他妈妈那边……大概需要医药费,我不敢擅自做决定,你还是回渭城和她谈吧,可她年纪大了,受不住打击,我收拾好源潮的遗物也会回去一趟。”

      “源潮他是独子,原本打算回趟老家,和他妈妈商量之后在老家定居的生活,谁知道……”

      说着,年轻的女人落下泪,似乎难以压抑涌上身体的痛苦,安静地蜷起她瘦弱的背。

      李梧那时候已碰到过不少忽然在他面前泪流满面或愤怒地挥起拳头的家属,这年轻的女士是表现最温和的一位。她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踢开脚边的桌,撕扯着他的衣服,把水泼到他头上,让他滚。

      按例,接下来的流程是再过几天,他会开出一张让人抚平眼泪的支票,再次登门道歉,恳请他们撤去对李平章的起诉,如果可以公开做出谅解声明,他还可以再多开一张支票。

      李梧本来做好说赔多少钱也可以的准备,但就在当时,面对那年轻女人毫无力量的温和,他的心受到电击似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哆嗦,仿佛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疲倦又麻木的面目。

      他在这一趟趟与死者家属沟通的奔波中变得麻木,麻木地习惯了,习惯用钱解决一切,钱能买走悲伤,纸钞折起的小船分外平和地运走一个人,把他们带离这世间,无论起航时是由于何种原因。

      他要说——郭先生还有老人要赡养,我知道,六十多岁了吧?有糖尿病。我可以将她送去高级疗养院,这钱我来出,给她设一笔养老的基金。

      ——您还年轻,在庆江的生活成本很高吧,原本你们也有迁回渭城的计划。您看这样安排是否可以?我在城中心给您安置一栋别墅,三百平,现在渭城的房价也不低了。

      ——如果您想留在庆江也行,一环的高楼平层,您看怎么样?这里光照暗,对居住人的心情怕会有不好的影响,我也希望您能重新拾起对生活的希望,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您节哀……

      不,他不能这么说,李梧想。

      他麻木的心裂开一道缝隙,他看见屋子角落有一壁神龛,供奉着死者的遗像。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双眼略含疲色,但到底还没有完全失去了神采,微笑着。

      不知道镜头前站着什么人把他逗笑,才使摄影师拍下了从那一瞬的时间里抓取到的照片,他笑得有些拘谨,还有几分腼腆,圆脸,方框眼镜,结结实实的肩膀,带着县城出身来到大城市的紧张特征。

      郭源潮的妻子只希望得到一个真相。

      可李梧能说什么?说他爸爸那些年资助学生只是因为爱面子,说他家因为在这个害死了几十人的工程里偷工减料而赚了数不清的钱,说他自己花着这些钱在纽约读书,在许多地方度过了闲适的假期,而你们却被困在一个小小的鸽子笼?

      李梧最终什么都没说,没有辩护,没有假装温情地安抚,也没有说出那女人想要的显而易见的真相。

      奇怪,为什么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他还能记得清楚?记得那个沉默的下午,布着黄色光的遗像,和安静蜷着背的女人。

      李梧看了眼面前二十出头刚毕业的郭源潮,朝他回以客气而疏离的颔首致意。

      “阿潮,走啦,有空来我们家坐。”林外公笑说。

      摩托车继续开着,扬长而去,载着十七岁的李梧和沈宴,把尚且活着的、此时满脑子逃出渭城的郭源潮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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