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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树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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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阴风阵阵,虽然在夏天,却颇有冷意。
李梧洗了澡,一进客厅,登时打了个喷嚏。
沈宴正往地面铺着凉席,他并未回头,背对着李梧说:“给你煮了杯生姜水,喝点吧,祛祛寒,今天淋了会儿雨,小心别着凉。”
“你把我想得很矜贵。”
“是我不希望你生病。”
他的声音放缓了,有如此间黯淡灯光的柔和。
“……谢谢。”李梧极不自在地道。
李平章和孟亭芳从来不会关注这类小问题,即使李梧生病了,自然也会有佣人照料。每逢换季,到衣服该增多减少的时候,李梧总比别人慢半拍。他上辈子短短的一生里,得到过的嘘寒问暖只来自何妈这位陪伴他走过童年的老人。所交往过的女友欣赏他得体的形容举止,好比喜欢一件光鲜美丽的艺术品,爱慕着他所能象征和代表的价值,他使她们在社会上增色,她们却不真正爱被剥离了价码后空荡荡的他。倘如在他们如此纯粹的关系中混杂入关切,彼此都只会感到明明已踩着一双昂贵且合脚的鞋子,偏要往其中倒点沙砾,徒增膈应。
李梧一点也不适应这类既直白又热切的关心,一杯生姜水辣辣地刮过喉咙,下了肠胃,灌硫磺水似的使他难受。
客厅里早已摊开一张垫着薄褥子的行军床,另外再铺了凉席,沈宴又说:“我一向睡那张行军床,你大概睡不习惯,可也只好捱过这一晚。”
“我睡凉席吧,不能占了你的床。”李梧只想着快些闭眼睡觉,结束这令他感到逾越的关切。
沈宴终于回过头来,很温和地说:“我家是水泥地面,地面的凉气对身体不好,躺凉席容易入风邪。”
仿佛有凉风忽然钻进衣服,滑过背面,李梧不再说什么,报以呵呵一笑,躺进了行军床。闭上眼后,时间却有水滴石穿的漫长,他比沈宴长得高,双脚搁在接着床尾的矮凳上,还伸出了些许。
然而使他睡不着的并非身体上的不适。
李梧止不住地回想一切,他的死亡、父亲的入狱、梁日昇坠在海洋的所谓的意外身故,还有沈宴放的那把大火……这一切有如恢恢大网罩着他,破局的关键在哪里?他真希望破局吗?他并非不知道李家所积累的资本,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说到底,梁日昇和沈宴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他确然连自己的死都不在意,却无法不在意被摆布。他被人杀死前,李平章让他再也别回渭城,底下大概还藏着未说出口的话。为什么不能回渭城?除了怕他被那场事故的受害者家属报复,是还有人隐在幕后操纵着,李家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倒塌?
那年李平章中标承建的一段高速公路倒塌,出了重大安全事故,受到政府方面追责,尽管有受害者家属整日待在腾光建设开发集团的大楼下集体抗议,但后来也陆续谈好了赔偿款,他父亲李平章原本不应该那么快就被定罪判刑,那些联络好的官员们也本不会在一夕之间调换了对待的面孔,对他避而不见。
“睡了吗?”很轻的声音在问。
李梧一睁眼,看到已洗好澡换了身衣服的沈宴坐在他床边,手中拿着一瓶药油。
“不太睡得着,怎么了?”李梧躺着,疲倦地揉了揉两太阳穴。
“李梧,可以帮我擦下药油吗?我背后有伤口,我自己伸手够不到。”
“下午时被那些小刺头用折叠凳子打的?”
沈宴嗯了声,握着药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他没忘记刚才李梧骤然的冷淡。他想,李梧大概是不喜欢他展现出的攻击性。这不妨事,他可以暂时侨装温和而无害,直到他捕捉到李梧释放出允许他再进一步的信号。
“很疼呢。”沈宴轻声道。
李梧敏锐地察觉出他的转变。分明是只会咬人的狼,却要装淋了雨的可怜小狗。像小时候跑进他家门的流浪狗,没养熟前装乖,滂沱的雨里小声呜咽,用湿耷着毛发的脑袋轻轻撞向他脚边。
想起从前养的那只狗,还想起从前沈宴大汗淋漓地支撑着跑过赛道终点线,那都是记忆里许多年前的事了,李梧心中的阴霾被冲淡了少许,他微笑道:“我倒还记得去年你一个人包揽了校运会的许多项目,有种拼了命的狠劲,不像是会喊疼的人。”
不知怎么,他的话似乎激起了沈宴的某种震颤,沈宴素日平稳的声音有了被压抑的波澜。
“你……还记得?”
“记忆犹新。”
且出乎意料地,一直记了很多个年头,十六七岁时候的旁余事像被时间洪流冲刷干净,留剩这一件,记得清晰。
“那么在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
沈宴望着李梧,那双下三白眼是沈宴一张俊挺面皮上唯一的败笔,透露出他异于常人的冷酷,眼睛细长的弧形微微上挑,像河湾,曲折到半途转入深冬,下沉了一片善于摧折人的冰棱。
听人说,眼下多白者恶。但他在沈宴此时望着他的眼里看不到对他的恶意。
李梧微低下了被沈宴目光锁住的脸,避而不答,“不是擦药油么?不早了,弄完就睡吧。”
沈宴轻笑着,道了一声“好”,随后双手捉住衣角往上一拉,便整件上衣脱去。
他转过身,袒裸的肩背暴露在李梧目下,这是一副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男性身躯,流淌着幽微朦胧的黄色光线,远不及女性的细腻白皙,正中布散一道瘀青,也绝然称不上美丽,但伴随着胸膛间心跳而轻微起伏的肌肉似乎蕴含着初生明日般的青涩力量。外间淅淅沥沥地滴落着雨声,李梧一面拧开药油瓶子,一面分神地想,这副少年人的身躯倒是很适合沐浴在暴雨中,幕天席地,经由银白冰凉的雨水猛烈打击,借着朣胧含光的月色,看雨如何从肌肉组成的轮廓汇作激流冲湧而下,方能引起观看者内心深处的欲望。
“拜托你了。”沈宴说。
他伏俯在床被上,枕住了半张脸,感受着李梧把手按在他背上的瘀青,沉默地承受着。
有些疼,但他希望李梧能更用力些,这样他才能更真切地接触到李梧施加在他身上的存在。忽然,他很想看看李梧,想知道李梧是否能察知到他昭然若揭的心思,于是鹤似地引颈,调转了脸。
他看到李梧一如既往地淡漠着目色。因为常年在光照不足的灯下看书,他有些熬坏了眼睛。为能看清些,也为不甘心,沈宴眯起了那双下三白眼。老旧的昏黄灯光映照出李梧目中浅淡得近乎于无的欣赏。
是的,那是欣赏,沈宴不甘心地想,与欲望毫不沾边的欣赏。而少年人的欲望该是赤热、高耸、势不可挡的,它能把整个青春融化。是他在窗旁看李梧与人笑谈着从波动的绿意里走过,饱含热气的树影在李梧身下斑驳摇动,就像他梦中一样。他毫无意识地,孤独地,抖索着进入寂静得只余喘息声的空间,幻化作暗色树影,布在李梧身下颤抖。欲望是人们踏入成年世界后面临的第一堂教训课,也许还是某些人贯穿终生的课题。他真不甘心,可他毫无办法。
当夜刮大风,小雨转大雨,大雨转小雨,雨一夜没停过。这一年沈宴十七岁,他烦恼着如同暴风雨般搅乱他的欲望,想到也许李梧明年初就要出国,他再没有见李梧的机会,还想到既阻困住他又令他心安的位于闸北水库的家,那些沉降了许多垃圾杂物的池塘水和生长着伶仃树木的群山,他去年头一回走出渭城去北方,在国都平京参加生物国赛的集训,半途因为母亲发病而被一通电话叫回渭城,想到很多很多。唯独想不到十九年后,他将自焚而死。
熄灯后,厅里陷入黑暗,但还有一点被雨滤过的月光。涂好了药油,他们躺下来,两人一厅地异梦。
沈宴梦见不久之前,他和李梧还说不上几句话的时候,他疲竭怠尽,天气很热,热得汗滴进了眼,完全看不清眼前,跑道边上是耸动的人影,满耳朵冲撞的喧嚣,腿灌了铅地重,而他仍然在跑,为了争到校运会上的奖项——一个他家人需要然而他无法负担得起的医院体检名额。他终于突破终点线,刚停下来,胃就翻江倒海,吐了一地,酸酸臭臭。同学们一下子躲得远远地,有人朝他喊赶紧腾地,别挡了后来冲向终点的人。但他真的没力气再动。他很想坐一坐,可知道一旦坐下来就很难再站起,也许还会晕过去。
“让一让。”他听到有人说。
他的脚下意识地一挪,踩进了那堆又黄又绿的呕吐物。连他自己都能闻到那股味。穷人身上真的有臭味吗?他以前从来不觉得。
在他分神的时候,有人架起了他肩膀。
他本想一手甩开,但他浑身疲软地毫无反抗力,最后只能倒在那人背上。
炽热的阳光烤着他们,两边又吵又闹。运动场上有广播声,行进——行进。有人在背着他前进。
“再撑一会儿,沈宴,我现在背你去医务室。”
他勉强睁着眼,在大片白得使人晕眩的光线里,看见背起他的人稍许侧过脸来,那细微的动作轻轻地落进他眼里,仿佛阳光下倏忽一闪而过的电波。
李梧——,他心里念着。
跌入梦似地,终于丧失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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