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华，若星夜花》多乐猫

52、恩露海王

　　雪雾国王宫。
　　若冰已经跟随霁雪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恩露和海王，两个人依旧维持着若冰离开时看着门的姿势，好久好久，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动，他们仿佛在彼此的时间里凝滞了，只有微风夹带着飘渺的雾气从门口吹来，依稀有淡淡的桃花的香气，发丝轻拂，衣带缓飘。
　　“你幸福吗？”恩露听见海王在身旁问，却似乎隔了很远的距离，还隔了几百年的时光。他在百年时光的那头，在海角之处，这样问着，几百年后，她站在天涯之处，在时光的这头，终于听到了他的这句话。
　　恩露的双眼开始迷离，不答反问：“你呢？”
　　海王轻轻笑着：“如果你是幸福的，那我便是幸福的。”
　　恩露心里一震，侧头看着海王，心里泛起悲苦和酸涩，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想甩开这一刻突如其来的情绪：“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
　　“知道吗？两年前看到星海的第一眼，我以为是你。我以为是你来了……”恩露的声音突然颤抖了一下，停了片刻，终于平稳下来，继续道，“他真是像极了你，容貌，性情，就连对待爱情，也是这般。若冰如果爱上的是星海，他们一定会很幸福的。”
　　海王依旧笑得风清云淡：“可是，若冰爱的是羽皇。爱情，是勉强不来的，星海他很清楚，所以他从未想过要告诉若冰。”
　　“是啊，勉强不来，勉强不来的……”恩露喃喃地说着，突然直直看着海王问，“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彼此相爱的我们，却也不能幸福地在一起呢？”
　　海王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缓缓低下头，避开恩露的眼睛，半晌才低声开口：“为什么这么问？”
　　“当年你说你没有爱上我，让我回来和旭冰成亲。那时你还未变身，我心灰意冷就离开了海国。可是，可是你终究还是为我变身为男子，为我割尾成腿了，不是吗？”
　　海王艰难地摇头：“不是，我这样做，都是为了我的妻子。”
　　恩露看着低着头的海王，以前就是这样，他一撒谎就不敢看她的。如果是三百年前懵懂年幼的她，一定会再次相信这句话而暗自神伤了吧？如今三百年过去了，他还是不肯真实地面对她吗？既然这样，刚才又为何说那句暧昧的话呢？
　　——如果你是幸福的，那我便是幸福的。
　　他可曾知道，她的幸福，早在三百年前他笑着转身离开的时刻，就此残缺不全了呢？
　　“我只想问你一句，三百年前，我成亲时，你明明就来到冰月国了，为何到了最后，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了？”
　　海王猛地抬头对上她的眼睛，不敢置信地问：“你都知道了？”
　　“是！当年我亲眼看见你站在王宫外，已经是男子的模样，双腿站着，那时，你还没遇见你现在的妻子吧？”
　　海王突然释怀地笑了，三百年了，终于可以将心里的爱意说出来了，只是，一切都已经太晚，太晚了。
　　他点点头：“是！我爱你！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送你离开后不久，我就开始高烧变身了。去冰月国，是真的想告诉你，想挽回你的。”
　　海王看着身子微微颤抖的恩露，继续道：“可是，我看见你穿着嫁衣，对着旭冰，笑得很幸福。”
　　海王的脸上有恍惚的笑意，像是在回忆那时恩露绝美的笑容：“你那时的笑容，真的很幸福。自从在海里救起你认识你之后，我还从未看见你露出那样的笑容。所以，我想你在旭冰身边，应该能更幸福的。”
　　恩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颤着声音问：“所以……你就这样一句话都不说，离开了？”
　　“是的，既然他能让你更加幸福，我又何必再说什么呢？”
　　恩露不敢置信地看着海王：“可是，我明明就对你表白过心意的！我对你说过我爱的是你！我对你说过，即使有婚约在身，如果你愿意，我宁可悔婚也要留在海国呆在你身边的！你难道就想不明白，我在你身边时未曾那样笑过，只是因为我的心意一直得不到你的回应？”
　　海王苦笑着摇头：“我连爱上你都不自知，这些事情，那时的我，又怎会想得明白呢？即便是现在的我，也只知道，只要你幸福，我便觉得幸福。”
　　恩露的眼里闪烁起晶莹的亮光，她闭了闭眼，涩然开口：“你知道吗？这辈子，我从未穿过嫁衣！”
　　海王惊诧地瞪大眼睛：“怎么会？我明明看到……”
　　恩露苦笑道：“你连那样拙劣的术法都看不出来了吗？那……那只是一个人偶傀儡啊……”
　　海王恍惚着，努力回忆着三百年前的那个画面，可是就连那个今生看过的最难忘最美丽的笑容，在岁月的洗礼下都成了模糊的一片，更别提其他的细节了。他低声喃喃着：“怎么会，怎么会……”
　　“离开海国后，虽然知道你不爱我，可我也不愿委屈了自己的心，嫁给自己不爱的人。一到冰月国，我就找到旭冰，打算悔婚。我知道，只有解除了婚约，你才不会阻止我留在海国。所以我是打算一解除婚约，就回去海国找你的。我想，你不曾变身，尚未爱上别的女子，我还是有机会的，不是吗？说不定哪天你会突然意识到我的好而爱上我呢？而且，即使得不到你的爱，能像以前那样每天看着你，我已经知足了。只要你一天没有爱上别的女子，一天没有成亲，我就能在海国，在你身边，这样终老一生，又何尝不是世间最幸福的事情呢？”
　　“我提出悔婚时，旭冰没有反对，只是问我愿不愿意一赌，赌你会不会来抢亲。若是你来抢亲了，他自然成人之美。若是你不来，他也会在最后安排好，不让婚事成功的。算是他帮我一个忙，借机试探你的心意，我依然是自由身，除了名声，没什么好损失的。可名声比起你的心意，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提前一个月就将婚事闹得沸沸扬扬，好确定你在海国能知道消息。”
　　恩露的神色越发悲凉：“成亲的那天，我们依照商量好的，让有着我模样的人偶傀儡穿上嫁衣。因为这辈子除了你，我再不愿为别人披上那艳丽的嫁衣！那天看见你真的来了，而且还是男子的模样，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这一生，我第一次感觉到幸福是如此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可是，你却只是静静站着，看着，最后，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笑着离开了……那时我以为，你只是来祝福我的，而你变身割尾，也是为了别的女子。巨大的幸福后是彻底的心死，我不能再任性地去打扰你的生活，而且我也无法忍受回去时看见你和别的女子恩爱的情景，于是我便真的做了冰月国的王后。”
　　真相来得猝不及防，几乎将海王的意志摧垮，三百年来坚定的信念瞬间崩塌，他的身子颤抖得像个破败的玩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以为，那个人是你……她的笑，很幸福很灿烂……”
　　恩露眼里的亮光积聚着，终是承载不住，落了下来，她双手掩面，低低地啜泣着，沙哑的话音从指缝里钻出，越发的凄凉：“你知不知道，当年哪怕是你肯说一句话，我便会从帘后出来跟你走了啊……”
　　为什么会是这样？竟然会是这样？
　　三百年前，恩露向他表露心意的时候，他尚未变身，不明白情爱到底为何物，只能愧疚地婉拒。后来送恩露离开，身边没有了那个叽叽喳喳的声音，没有了那个总是无处不在总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吓他一跳的身影，生活重归平静和安宁，却似乎成了一潭死水，在他不曾知晓的角落里开始慢慢腐朽和溃烂。
　　直到他开始高烧，鲛人每次因为爱而变身前的高烧，他才猛然醒悟过来。他期待着一切还没有太晚，可割尾成腿去见她时，却看到她身披嫁衣，调皮地不顾礼节掀起盖头，看着旭冰，满面笑容。
　　他本想上前阻止的，可是那笑容……
　　就是那笑容，在刹那让他急欲上前的脚步生生停了下来。
　　她的笑容，婉转明媚，幸福至极。她的眼睛，沉醉而痴迷，满满全是旭冰的身影。
　　他就这样生生停在了她突然展现的笑容里，呆呆看着。那个瞬间，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从眼前倏忽滑过，他努力搜寻着她的笑容，却悲哀地发现，她在他的眼前，从未有过这般幸福灿烂的笑容。
　　旭冰，才是这世上唯一能让她这样笑的人吧？
　　他突然也笑了一下，沉默着转身离开。
　　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一切都未曾发生，一切都未曾改变。只有那绝世倾城的容貌，和乍现的颠倒众生的笑容，永远留在了当年参观婚礼的人的脑海，心里，深深，深深。
　　恩露沙哑的话音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耳膜：“为什么？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连争取自己幸福的勇气都没有呢？”
　　海王愣愣站着，看着满面泪水的恩露，身子仍是止不住地颤抖着。
　　为什么？为什么呢？他也想问问啊！问问当年的自己，问问这弄人的命运！为什么就会成了这样的结局呢？
　　恩露狂乱地摇着头：“我们都错了！错得可笑！错得离谱！我的爱，直接而鲁莽，你的爱，隐忍而无悔，可那时的我们，都不懂彼此啊……你以为我在旭冰身边会更幸福，我以为你爱上别的女子不敢再去打扰你的幸福，我们都以为自己做的是为对方好的……可是，错了！错了！全都错了！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一生的幸福，都生生停在了三百年前那几步的距离外，从此错过了啊！”
　　房间里是低低的哽咽声，突然的，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恩露抬起水气朦胧的双眼，看见地上掉落着几粒大颗的珍珠，视线慢慢向上，是海王悲痛压抑的脸。
　　那清脆的声音继续响着，伴随着低低的哽咽声，飘荡在这空寂的房间里，无限的凄凉和萧瑟。
　　没有了说话声，过了许久，房间里完全安静了下来，两人一动不动，就像最初若冰离开时的那样，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只有微风夹带着飘渺的雾气从门口吹来，依稀有淡淡的桃花的香气，发丝轻拂，衣带缓飘。
　　“你幸福吗？”恩露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没有了狂乱和嘶哑，只是平静。
　　“如果你是幸福的，那我便是幸福的。”海王凝视着恩露，轻轻笑着，“所以，你一定要幸福！”
　　恩露缓缓点头，低声问：“海王妃，是个怎样的人？”
　　“她很好，温柔，善良，体贴，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妻子了。她还为我生了星海那么好的孩子……”说到星海，海王忽地停了一下，又继续笑道，“我见过旭冰，人中之龙，气质不凡，而且我看得出来，他很爱你，对你很好，我很放心。”
　　恩露也释怀地笑了：“是的，他很好，正直，温和，体贴，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丈夫和父亲了。如果星海和若冰回来了，到时我们一家三口再去海国登门拜访。感谢你和嫂子，教导出星海这么好的孩子，若冰一直都麻烦他照顾着。”恩露凝视着海王，真诚道，“可以的话，我很希望星海能得到幸福。”
　　海王笑着点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都老了，管不了了，还是随他们去吧。”
　　他们都已经过了为爱痴狂的年纪，他们都有着自己的家庭和责任，三百年前的那场误解生离，擦身而过的是这一生仅有的爱情，幸福却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以和爱情无关的方式渐渐拼凑，渐渐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