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华，若星夜花》多乐猫

35、霁雪主上（上）

　　他只影站在桃花树下。
　　桃花灼灼盛放，在缭绕的雾气下，像一个飘渺而遥远的梦。
　　就如他每晚会做的梦一样，美丽，飘渺，醒来后，却是虚无。
　　两百年前，他是个不苟言笑的少年，因为天资聪颖，学习术法很轻松，成绩次次都是最优异的。其实不是他不笑，而是不想对着那班花痴女露出笑容，那样会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
　　一个人时，他偶尔是会笑的。那天，他一个人站在桃花树下，用指尖白光在空中飘舞的桃花上刻字，当桃花落地时，他拾起来查看了一下，完美得像一件艺术品，不禁满意地笑了起来。
　　她就是从这般美丽的桃花树下，突然钻了出来，月眉星眼，杏面桃腮，巧笑倩倩，对他道：“对，霁，就是这样笑！”
　　那一刻，灼灼桃花在她身后暗了颜色。
　　彼时，他是花影国王宫里的弟子，刚以最优异的成绩轻松通过了测试，和她以及另外一个男子黎，三个人拜在了同一个老师门下。
　　虽然之前一直是同班，他却从未注意过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未记清楚。
　　“你笑起来这样好看，为什么平日都不笑呢？”
　　为什么我要笑啊？和你现在看着我时的笑容一样，活像个花痴吗？他在心里嘀咕一声，嘴上却不说什么。
　　“我叫明月，以后你就是我二师兄了！”少女丝毫不理会霁的无礼，热情地自我介绍着。
　　莫名的，他从此就牢牢记住了她的名字。
　　大概，是因为她的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皎洁，纯白，明亮。
　　就如他牢牢记得她的那句话一样，她说，对，霁，就是这样笑！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样的笑容，可是她那样说了，在以后，不管多艰难，他都试图露出最温暖最灿烂的笑容。
　　只因为，她说过，要这样笑的啊！

　　爱情的萌芽是那样自然，在之后的朝夕相处中渐渐成长着，却从未有人点破。
　　五年后，他第一次执行任务，被派去砂岩国查探暗羽组织的信息。
　　出发的前一晚，明月约他到桃花树下相见。
　　他去时，正看到她站在树下，月色正浓，挥洒一身。
　　听见动静，她转回身，脸上的笑容，皎皎若明月。
　　那时桃花尚未开放，可他却觉得她那一刻的笑容，竟像满树的桃花都在一瞬间盛开了一般。
　　她将一个木雕递到他手上，刻的，正是她自己。
　　那时，她就已经是这般坚毅而刚强的一个少女了，不会像其他女孩一样送锦带香囊，鸳鸯刺绣，或者粉笺情诗，而是送了一个小小的木雕。
　　可是，那木雕，刻的，是她自己。
　　她，将她自己，送给了他。
　　那般暗藏却明亮的心意，在少女的眼角，眉梢，手心，鲜明地流露了出来。
　　他惊讶地抬头看她，她的脸颊腮边处，桃花朵朵飞起。
　　她低头慢慢地用白玉的手绕着漆黑的长发，好半晌，才缓缓地，轻轻地，道：“二师兄，这些日子，让她代我陪在你身边，可好？”
　　那般小心的，怯怯的话语，带着殷殷的期盼，他只觉他的心，像她指尖的长发一般，也随着她手指的缠弄，慢慢地搅动着，泛起点点涟漪。
　　他在那样美好的月色下，倾身吻了她。
　　“二师兄，即便你是要做什么，我……我也是甘愿的……”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微微喘息着，这样说着，气息吐在他的耳边，引来身体的一阵阵颤栗，似乎连灵魂都跟着颤抖了起来，直酥到心底的麻痒和悸动，如火山爆发一般，从心底深处喷薄而出。
　　那一晚，她在他身下婉转嘤咛，娇喘微微，香汗淋漓，脸上交织着的，是痛苦和极乐。
　　他亦是忘情，意乱情迷地唤她，月儿，月儿！
　　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吻干她眼角的泪水，对她说道，梅花落了桃花开时，我就会回来。到时，你要嫁给我！
　　空气里有细微清甜的香气，他恍惚觉得，那一树桃花，已经灼灼盛开了。
　　承诺是这般简单而自然地说了出口，可是，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一句承诺，到底有多重有多真！
　　或许，早在桃花树下她对他说出那句话时，他就已经认定，今生，她会是他唯一携手共度之人。
　　他带着这般的承诺起身出发，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期待，桃花开时，他就会回来，迎娶此生至爱的女孩了。

　　只是，再回来时，桃花盛开着，那个女孩，却已嫁做他人妇。
　　那时，距离他许下承诺的那一天，已是一年多，桃花，也已经开了两度。
　　他在查探暗羽组织的信息时，放在心口的木雕不慎掉落，被暗羽组织的人发现，那么多的敌人从岩洞的四面八方涌来，殊死搏斗，杀出重围，他一路逃到了海边，潜入海里后，敌人才罢休了。
　　他奋力地向前游着，希望能早一日回到花影国。灵力的过度损耗使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不知不觉间，闯入了海巫的禁地。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嶙峋怪状的礁石和疯狂舞动的海藻，幽幽的惨淡的蓝光。礁石自发地移动着，海藻自动退散，所过之处，是累累的白骨，空洞的眼眶绝望地瞪着他。
　　那般的阴森恐怖，让他涣散的意识刹那清醒。
　　可是，等拖着疲惫到极点的身体往回游时，那些海藻早已缠了上来，紧紧地裹住了他，压榨着他胸腔的最后一丝气息。
　　越发溃散的意识里，他恍惚看见她突然从灼灼的桃花树下钻了出来，脸上的笑容，皎皎若明月，对他说，对，霁，就是这样笑。
　　他的脸上，忽然间，就有了笑容。
　　那笑容，如阳光一般，在漫天的海藻中，在黯淡的禁地里，一点一点地照耀开来。
　　只因为，她说过，要这样笑的啊……
　　脸上的笑容如阳光一般，可眼里，那悲伤却如水般流泻了出来。
　　他想，在最后一刻，他还是能这样笑的。只是，等不到他回来履行承诺的她，脸上，还会有这样的笑容吗？
　　他在这样明媚而忧伤的笑容里，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手上，仍是紧紧握着她送的木雕。
　　木雕所刻的女子，脸上有隐约的柔柔笑意，目光沉静如水地看着他，像是在对他说，对，霁，就是这样笑。

　　再醒来时，他已躺在一处沙滩上。
　　手心紧握着一个木雕，木雕的刻痕，深深地烙印在他手心。
　　他茫然地看着，这个木雕所刻的女子，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一定是有关系的！莫名的，他心里这样笃定着！
　　可是，空白的脑子里想不起来任何事情，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天地初开辟时，那样的混沌和空白。
　　心里有个隐约而强烈的念头在提醒他，桃花开了！桃花开了！他要回去！！
　　可是，回哪里去呢？
　　他开始在天羽各国辗转流离着，发疯一般地对所有见到的人询问是否认识自己和这个木雕所刻的女子。
　　直到一年多后，他在花影国王宫前，亲眼见到了木雕所刻的女子。
　　那一刻，记忆的芬芳夹带着鲜花的香气，如一道惊雷劈开层层叠叠的混沌时空，滚滚而来，他在瞬间记起了所有！
　　想起了灼灼桃花树下，她突然钻了出来，巧笑嫣然，对他说，对，霁，就是这样笑！
　　想起了那五年的朝夕相伴下，暗生的汹涌的情愫。
　　想起了那一晚她将木雕亲手送到他手上，怯怯的话语，殷殷的期盼。
　　想起了那一晚她的婉转嘤咛，他的情不自禁。
　　想起了，他承诺的，梅花落了，桃花开时，他就会回来，娶她！
　　此时，桃花正是灼灼盛开。
　　只是，这桃花，已经是第二次盛开。
　　他万分欣喜地，带着些微的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向她。
　　她的身旁，一个男子走来，那样自然地将她拥入怀里，唤她，月儿。
　　他的身子，猛然地晃动了一下。
　　这个称呼，他也只在那晚忘情时才这样叫的。大师兄黎，平日里，都是叫她名字的……
　　她对男子笑，唤了一声，大师兄，从怀里退了出来，侧身，转头，看见了几步之外的他。
　　他看着她望了过来。
　　那一眼，说不清道不明。
　　有震惊之后的狂喜，继而迷惘，迟疑，最后，却是深沉的悲哀，眼里亮光闪烁。
　　虽然疑惑，他还是对她露出那样暖暖的笑容，走近她，看着她，轻声而小心地问：“梅花落了，桃花开了，我回来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眼里的亮光一点一点加大，最后承载不住，落了下来，双手捂住脸，哭道：“你说梅花落了桃花开时，你就会回来……可是，王宫里的梅花落了又开了，桃花开了又落了，你却始终没有回来……”
　　他走上前抱住她，柔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可是，感谢上天，我终于还是回来了，不是吗？嫁给我，好吗？”
　　她缓缓地点头，片刻后，却又使劲地摇头，哽咽着，慢慢平息，深吸了一口气，再抬头时，眼里却是那样深沉的悲哀和冷漠。
　　她的嘴角泛起苦涩的笑容，幽幽地道：“你，终究，还是来晚了……”她侧头，看着身旁的黎，“我，不久前，已经嫁给了黎……”
　　他的身子微微地颤抖着，死死看着她，企图从她眼里看出一丝玩弄的笑意。
　　她却仍是那般幽幽地说道：“黎，现在是羽皇，我，是羽后。”
　　他仍是死死地看着她，脸上笑容却依旧温暖：“你在开玩笑，对不对？你怪我晚回来了一年……你只是在怪我……”
　　“没有，”她的话语决绝，“我没有怪你！我有什么资格怪你！我已是别人的妻，你也终将娶别的女子为妻，我们，只是师兄妹！”
　　师兄妹……师兄妹……
　　经过了那样的一晚，她竟然说他们只是师兄妹？！
　　“我就是晚回来了一年……”他放下了所有的姿态，低声哀求着，“只是一年啊……我不是故意的……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忘记了你……可是，我从未曾放弃过寻找你……直到刚才，看见你时，才记起了啊……”
　　她的身子猛地一震，眼里的悲哀更盛，却仍是决绝道：“那以后也不要再想起我，彻底忘记我吧！”
　　“为什么？为什么啊？”他将脸埋在手里，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盯着她，问，“难道就是为了所谓的羽后位置吗？”
　　她转头不再看他，疲惫地道：“你这样想，那就是吧。二师兄，有些事情，终究是无法挽回了。以后，我们也不要再见了吧。”
　　她看着身旁的黎，黎淡淡点头，对他道：“你去雪雾国吧，以你的能力，管理好一个雪雾国并不是难事。”
　　然后，两人再不看他，一同走进了王宫。
　　桃花在他眼前翩然而下，在最灿烂的瞬间轰然凋零。
　　可曾看见，暗香浮盈里，是谁的心，在刹那的狂喜之后，也随着这飘落的桃花，轰然死去了？
　　可曾听见，浮光掠影里，是谁的泪，在百年的坚强之后，也随着这花上的露珠，点点落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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