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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下) ...

  •   夜间一声鹧鸪啼叫,李相夷才渐渐回神并有空打量客房布置。

      只见房间靠墙摆放着几盆叫不出名的花草,如今晴和日暖,花草已结花苞,或许明天一早开了也说不定。

      床榻前不过三五步是一张桌案,案上置着汝窑天青茶盏一套,李相夷突发奇想提起茶杯往杯底一看,果见杯底刻着小字,上书“辛亥年六月初三作”。

      “辛亥年?”李相夷将茶杯放下,眼神难掩探究,“这茶杯一看就是近两年烧制,怎会是辛亥年?”

      他暂且放下疑惑,再度打量室内布景。

      隔桌案不远处是一架六扇的琉璃刻四时之景屏风,转过屏风,临窗则有一张书案,案上有次序地放着紫檀臂搁、象牙雕山水画诗文砚屏、玉刻灵芝纹墨床、青白釉绘梅花纹砚滴、兰竹玉镇纸、青白釉船山形笔架、酸枝木祥云纹笔挂、文竹雕山水笔筒、青瓷莲瓣笔洗等……右上角还整齐放置了三五本书,以供打发时间。

      李相夷从笔筒里抽了支狼毫转着把玩,不由啧啧称奇。

      光是书案上的这些金贵东西,就抵得上某些人家一辈子的吃穿用度了。

      墙上挂着一张琴并四幅挂画,琴是唐时的春雷,四幅画分别是梅兰竹菊,画的很有神韵,只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琴下一张香几,几上一樽湖田窑青釉长颈瓶,瓶中一枝桃花斜斜伸出,给稍显烦闷的房间平添几分春色。

      “李莲花,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莲花哼着一出《玉簪记》乐悠悠地给萝卜浇水,狐狸精在他脚边来回打转,冷不丁听李相夷问出一句反反复复的话。

      他无奈地直起身子:“李少侠,怎么又开始问了?我不是已经将我的来历同你说过了吗?”

      李相夷怀中抄着少师:“我昨夜喝茶,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

      “那茶杯底部竟镌刻着辛亥年的标志,李神医可不可以和我解释一下,为何新作不过两三年的茶杯竟是辛亥年所出?”

      现在是癸卯年,往前数大概四五十年或往后数九年,才能到辛亥这个年份。

      “哎呀李少侠。”李莲花扶额作头疼状,“我这突然头痛欲裂,实在想不起来什么辛亥年癸丑年的……”

      “李莲花。”

      李相夷看他装相,也不欲逼问,只是说:“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李相夷跟着李莲花已有好长一段时日。

      李莲花收了他租金,倒也不好冷脸赶他出门。

      于是他们在秦岭附近隐居下来。

      这日,李相夷领完官府的悬赏回来,恰见桌案摆满颜料画笔,李莲花正伏在案前忙碌。

      他饶有兴致地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画卷之上一名女子立在竹林中。

      那名女子生得容颜绮丽,身姿曼妙,一袭紫衣,巧笑嫣然,眼神流转间波光盈盈顾盼生辉,好一派明媚极致的颜色。

      李相夷好奇问道:“你画的这是谁?”

      “没有画。”李莲花抽空回了一句,“我是在补色。”

      这幅画是他与赵清宁重逢后在万花谷所画,时至今日已有五年之久。

      李莲花是在收拾屋子时翻出来的,展开时画像颜色已经脱落大半,便寻思着拿出来补补色。

      “好吧。”李相夷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画上的女子是谁?”

      “我姐姐。”

      李莲花提笔蘸取颜料正要为赵清宁衣角补一抹烟紫色,却不想突然一阵头痛欲裂,一手抚上太阳穴,另一只手微微颤动,好悬没将颜料滴落到画上。

      李相夷及时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你怎么了?”

      李莲花挣脱开他的手:“无事。”

      自从解毒后,李莲花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痛了。

      如今在这个虚妄的梦里倒是清晰地再体会了一次。

      然而貌似是彼时起,李莲花的身体渐渐虚弱起来。

      李相夷跟着李莲花去到很多地方,见识到许多从前看不到的美景。

      他陪他登过高山,看他吟诵杜甫的诗词。

      陪他乘船出海,看海上生明月。

      陪他闲话桑麻,东山遨游。

      陪他行医出诊,悬壶济世。

      端午那天,李相夷又问起李莲花的来历。

      “李莲花,我知道你是谁了。”

      李莲花在包粽子,听闻这话也不在意,只漫不经心道:“哦?那李少侠说说,我是谁啊?”

      李相夷幽深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他,语气沉重:“你是李相夷。”

      李莲花包粽子的手微不可察的一顿,他目光飘移:“李少侠真是会说笑话。若我是李相夷你又是谁呢?”

      “你是十年后的李相夷。”李相夷看他不承认,便缓缓将近几月他对李莲花身份来历的猜测道出,“你和我,是同一个人,对不对?”

      李莲花终是抬眸看向李相夷,他看了许久,良久微微叹气:“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相夷俊朗的面孔露出一抹自信的笑,骄傲又张扬:“李莲花,一个人或许身份变了,相貌变了,可是某些根植于灵魂深处的习惯却难以更改。”

      随即他又垂下眼帘。

      “你救了我。李莲花。”李相夷声音颤抖,“可是你受了好多苦……你……”

      “相夷……”

      李莲花又叹了一口气,他甩去手上因包粽子而沾染的水,捧起李相夷的脸,温声道:“不重要。都过去了。人总是要往前走的。”

      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不要让过往的仇恨裹挟了你的心。

      自从知晓李莲花与他其实是同一人后,李相夷就莫名的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人总会在不同阶段反复爱上同一个人。

      李莲花很会做手工,莲花楼一角桌椅板凳,上面全是竹编制品与木簪。

      他厨艺很好,但据他说没解毒前他五感渐渐丧失,厨艺差劲得很。

      他还会缝补衣裳,灯下一针一线穿梭间,一件衣物就又可以穿个一年半载了。

      他医术也很好,莲花楼是座医馆,楼里有许多药材,时不时有人来向他问诊拿药。

      他还很会种菜,和李相夷聊起萝卜生长周期时谈的头头是道。

      于是在这样漫长而又平淡的日子里,日复一日,情欲陡然滋生。

      ……

      他站在莲花楼外远远地看着给楼前名为杜鹃花实为黄花菜的花浇水,陡然呼出一口气。

      李相夷,你好卑劣。

      他捂住胸口,想掩饰剧烈的心跳。

      可你爱他,喜欢他,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他这样想。

      “李莲花。”

      “嗯?”李莲花专心致志雕刻木簪,头也不抬。

      “我决定给自己改个名字。”

      “李相夷”这个名字无人不晓无人不知,一说出来总会惹来围观,于是他决定给自己起个新名儿。

      李莲花淡漠地“哦”了一声,依旧专心致志雕木簪。

      李相夷不满道:“你怎么不好奇我要改什么名儿啊?”

      “好吧好吧。”李莲花敷衍道,“那我们大名鼎鼎天下第一的李相夷李少侠究竟想改成什么名字呢?”

      李相夷露出一抹得逞的笑,他边说边逼近李莲花:“李郁之,如何?”

      李郁之这个名字,出自赵清宁给李莲花编写的忽悠世人的设定。李相夷对“李郁之”这个名字的满意度极高,他最先有起新名字的想法时,这个名儿一瞬间就蹦入脑海中,想忽视都难。

      闻声,李莲花眉头微蹙,极度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呵呵道:“不如何。”

      “那我不管,我就要叫这个名字。”李相夷倔强得很。

      李莲花被他烦得头疼:“李少侠爱叫什么叫什么,我一介江湖游医,哪里敢质疑李少侠?”

      于是李相夷一双桃花眼弯如月牙,对李莲花的“同意”表现得极为兴高采烈。

      李相夷对李莲花表明心意,彻底捅破窗户纸是在初夏时节。

      日光灿灿,林叶翠绿。

      李莲花躺在摇椅上,一卷书被他盖在脸庞,初夏并不燥热,暖熏的风吹得他直想入睡。

      正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倏地,书被抽走,阳光晃晃悠悠似水一般浮动在他如玉的脸。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李相夷笑盈盈一张脸直接怼到他面前不过二三指距离。

      “你……”

      被搅扰好觉的李莲花正欲骂人,却听某天下第一道:

      “李莲花,我喜欢你。”

      恍若晴天霹雳,李莲花霎时便愣住一动不动,脑子里简直有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你……你在说什么胡话?”

      李相夷皱眉不满道:“我没有说胡话。”

      “我就是喜欢你。”

      “最喜欢你。”

      彼时依旧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张扬地宣布,那双灼灼的桃花眼此刻盛满温柔与郑重,他似乎踌躇不前,又似乎从未思考从未畏惧过李莲花若是不答应的可能。

      李莲花难以置信地摇头:“你简直疯了。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怎么能喜欢上我呢?我们是同一人啊。”

      “同一人怎么了?就算我们是同一人,可是现在我们是不同的个体,可以互相触碰,互相说话,你这样优秀,我难道不可以喜欢吗?”

      “李莲花,你在害怕。”李相夷灼热的视线牢牢黏在李莲花单薄瘦削的身影上,“你为什么害怕?”

      李莲花难堪地闭了闭眼。

      自从李莲花坠海后,他就从未向他人承诺什么——轻易许出的诺言,自然也可以轻易的不做数。

      此处是梦,他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他的身体已经隐隐有中碧茶时的迹象了。

      或许天不怜之,他注定不会留下。

      所以他不会给李相夷任何念想。

      可李相夷却是个认死理绝不放手的人,对李莲花的不回应也只是有些黯然神伤,而后缓过神来又铆足了劲儿对李莲花好。

      彻底捅破窗户纸是在赵清宁生辰那日。

      李莲花无法见到赵清宁为她庆贺生辰,便只好买了几壶好酒回莲花楼小酌几杯。

      李莲花从前不喜喝酒,身中碧茶后全靠喝酒暖身,自然也练出一副好酒量。

      但他今日显然是踢到铁板了。

      那几壶酒纯度很高,他不过喝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杯的样子就已然醉了。

      他晕晕乎乎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酒杯刚刚触及嘴唇,李相夷鬼魅般地出现在他身前不容分说地夺走了酒杯。

      “怎么喝了这么多?一时没看住你就……”李相夷面色不佳眉头紧皱,“你身子近来不好,不可喝酒。”

      李莲花不满地睨他一眼,因着喝醉的缘故,李莲花眼尾嫣红,眼睫湿润,眼眸更是一片波光盈盈水光迷离。

      他颊上晕着淡淡霞色,嘴唇水润,透着比胭脂还娇艳欲滴的红。

      “今日是阿姐生辰,见不到就算了,连遥贺芳辰也不行?”

      李相夷注视着眼前喝醉酒的美人,见李莲花头脑不甚清醒迷迷瞪瞪伸长手来够他手中的酒杯,夏日荷香盈了满袖,整张脸因醉酒越加艳丽,平日那种宜喜宜嗔的感觉更加浓重,说话间嘴唇张合,如同三月新桃,当即喉结滚了一滚。

      他贴近李莲花,颤抖着声音,有些趁人之危地问他:“为什么不答应我?”

      李莲花“唔”了一声:“我留不下来的。”

      “我留不下来的,李相夷。”他低垂着眼睫喃喃道,“我是十年后的你,亦是现在的你生命当中的过客,你将感情错付在我身上,你会后悔的。”

      “不会。”李相夷坚定道,“我不会后悔,永远不会。”

      李相夷虚虚搂着李莲花的腰,两人贴的很近,李莲花的手慢慢抚过李相夷棱角分明的面孔。

      “你也看到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了,我没办法陪你长长久久的。”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李莲花,瞻前顾后,不是我李相夷的性子。”

      李莲花眉目迷离又凄楚:“哪怕是……片刻欢愉?”

      “哪怕是片刻欢愉。”李相夷直直地望进李莲花清亮的眼眸,郑重其事地回答。

      李莲花细致描摹着少年锐利张扬的眉眼:“既然你不后悔……那么……”

      他凑近少年耳侧,用只限于两人听到声音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只有两个字。

      ……

      数度痴缠。

       ……

      日子平平淡淡,无甚波澜。

      江湖风波似乎吹不进那座小楼,李相夷也是在某一次跟着李莲花出诊时才意识到他已经不涉江湖事久矣。

      他现在只是想着今日菜钱几何,明日去衙门揭个悬赏。

      想着哪天天气晴好陪李莲花出游,阴雨连天时便陪着他在楼里听雨小憩。

      这样的日子很好。

      他从前每天一睁眼就是脚不沾地的忙,天天过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可陪着李莲花这段日子,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再好不过。

      李莲花出诊回到莲花楼便吐了血,整个人如无枝可依的藤萝虚弱地向后倒去。

      李相夷拦腰将他抱住,就近坐了,扬州慢源源不断汇入李莲花的经脉。

      李莲花痛呼一声,打断他:“别输了。你这样我更疼了。”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效果?明明扬州慢至善至纯可使枯木逢春,可为什么我救不了你?”

      “所以啊小少侠,以后万不可仗着扬州慢胡来。”李莲花劝慰道。

      “李莲花,你不许死。”

      “我不会死的。”

      梦醒时刻,他便会活。

      李莲花是在某一天突然消失的。就像他来时一样。

      来时无影,去时无踪。

      果真如他所言,他像一阵风一样,只是李相夷生命中的过客。

      莲花楼依旧在这里,狐狸精依旧在谁人脚边扑蝴蝶,只是从前坐在窗前赏花的人不见了。

      空荡荡的楼里,处处都是李莲花的身影。

      李相夷抚上心脏跳动的位置——他后悔了。

      他不该只求片刻欢愉。

      他应该求生生世世。

      可惜……

      可惜……那人已经不在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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