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透明》叁北

16、第 16 章

　　唐钟钰家没什么亲戚要走，基本上每年春节头几天程玉和唐忠都会歇在家，之后就各忙各的。
　　这几年长平市的初中也卷生卷死，升学率死死压在各科老师肩上，特别是他们俩这种到了年纪想升职称的。

　　但是这一次春节程玉和唐忠却一反常态，双双在家歇了十来天，和以前比起来简直是翻倍。
　　尽管两人在家说话都少，常常一个人坐书房里，另一个人就捧着教案坐客厅沙发上，偶尔唐忠起身喝茶倒水，也会顺手给程玉倒上一杯。

　　似乎是解决了之前吵架的问题。
　　唐钟钰心里高兴，就忍不住动手拖地擦桌子。
　　别人都是心情不好才做家务放松放松，唐钟钰反着来，心情好的时候就喜欢动手收拾，看着家里在他手下一点点整齐干净起来，他也会很有成就感，给那点高兴锦上添花。

　　“小钰，”程玉余光注意到，“别擦桌子了，留着我来做。”
　　“没事，”唐钟钰眉眼弯弯，“我顺手就擦了。”
　　“你这孩子，”唐忠慢悠悠喝了一口茶，“不用这么勤快的。”

　　沙发一侧的小桌子上凌乱地堆满了一沓文件纸张，唐钟钰上手整理，不小心落下一本红壳的小本子。
　　唐忠顺手捡起，看见封皮上“结婚证”几个大字，手上一顿：“......好多年了。”
　　他看着唐钟钰，上手揉了揉唐钟钰脑袋：“孩子也这么大了。”

　　*

　　寒假本来就没多少天，加上唐钟钰心情好，时间就嗖得过去，转眼又是开学了。
　　唐钟钰背着书包走在学校内，从校门到教室路也不长，但他手心微微出了点汗，像是近乡情怯了。
　　他和方醒也有十来天没见面了，有关方醒的消息更是无从知道，偶尔唐钟钰想起来，更觉得上次除夕夜偷溜出去看的烟花跟梦一样。
　　漂亮，又不真切。

　　唐钟钰心里想着方醒，耳朵里就对“方醒”两个字高度敏感，他在楼梯间漫吞吞地一节一节台阶往上爬，“方醒”两个字就从身边经过的路人嘴里钻进他耳朵里。

　　“方醒......太子爷这是要失势了？”
　　“什么太子爷，马上就可能不是太子爷了。”
　　“一直嘲笑那个谁是麻雀进了凤凰窝，天哪，真要变凤凰啦？”

　　语气黏腻，带着点故作惊讶的阴阳怪气，但唐钟钰没顾上心下不适，条件反射脱口问道：“方醒怎么了？”

　　说话的人一个激灵，猛一回头，只见到一个样貌普通的男生，普通得往人群一丢就找不出来。
　　他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还以为是谁呢。

　　他全当唐钟钰是自来熟，不吝分享了下自己听闻的八卦：“方醒他爸娶了那个私生子的妈，私生子摇身一变成嫡子了！”
　　“那和方醒什么关系？”唐钟钰摸不着头脑。

　　“你傻啊？”另一个人兴致冲冲地说，“以前是私生子，名不正言不顺，自然没有什么继承权，这下岂不是方醒家产都要被分一半走——很可能不止一半！”
　　“方老板娶老婆也算了，还非要娶没背景的老情人，总不可能是念旧，只能是想要那个儿子名正言顺地继承他衣钵吧！”
　　“可怜的方醒，好端端地被人偷家了。”

　　唐钟钰一脸恍惚地走了。
　　他差不多听明白了，但是比起离谱的豪门八卦，这两个路人谈论方醒的语气更让他不适应。
　　过去所有人说到方醒，都是如出一辙的艳羡甚至嫉妒；这是第一次，“方醒”这个名字和露骨的嘲笑、轻蔑的恶意联系到一块。

　　唐钟钰微蹙了眉头，转身上楼了。
　　身后的两个路人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对视一眼后一人拍了记大腿：“这人是不是......”
　　“和方醒玩很好的那个唐钟钰？”

　　“那个小金丝雀？”一人咧嘴露出古怪的笑意。
　　“长得一般般，皮肤倒是白白嫩嫩的。”
　　“说不定人就好这口呢？”

　　*

　　唐钟钰把书包放到桌子上，一旁方醒的位置还是空的，桌面摆设和放假那天一模一样。
　　今天也不会来么？

　　一点点可以称作“遗憾”的情绪倏忽划过心头，唐钟钰抿了下嘴，端正坐定整理起自己的书桌。
　　开学第一天的早上，教室里一反常态早早来了一大堆同学，补作业的补作业，聊天的聊天，迫不及待要把寒假充满的精力释放出来。

　　应折单肩背着包，走进教室神采飞扬地打了一路招呼，等到了自己座位上，又等不及地转过身和唐钟钰招呼道：“阿钰，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唐钟钰莞尔道。

　　应折眼神晶亮地看着唐钟钰，要是身后有尾巴，可能已经摇起来了：“我给你带了点礼物。”
　　他偷偷从包里掏出个小盒子，趁没人注意从座位底下塞到了唐钟钰手里。
　　应折悄声说：“别给万询之看到了，不然肯定跟我闹。”

　　唐钟钰受宠若惊：“谢谢，但是......”

　　“不是什么贵东西，”应折抢先开口，“就是我妈做的家常点心。”
　　应折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脸：“挺普通的，但是我觉得很好吃，阿钰可以吃吃看。”

　　唐钟钰这才打开包装纸，确实是家常的糕点，小巧精致，原料里大概放了茶叶，一打开起酥的芳香裹着茶香，闻起来让人食指大动。
　　唐钟钰尝了一小口，眼睛一亮：“好吃！”
　　“阿姨的手艺真好。”

　　应折看着唐钟钰小口小口地吃完了糕点，嘴角一直扬着自己也没注意到的温柔笑意。
　　他其实是有样学样，前段时间方醒总是在包里装着芳华的点心，他留意一段时间后发现点心最后大多进了唐钟钰的肚子，他便猜想是唐钟钰喜欢吃。
　　正好应折妈妈糕点手艺一绝，他也就借花献佛了。

　　喜欢就好。
　　应折专注看着唐钟钰，又怕他察觉不对，只敢看一会就挪开目光，过会又挪回来，装作是正常朋友。
　　他原来未曾察觉自己喜欢唐钟钰时，总下意识目光黏在唐钟钰身上；现在知道了自己的心意，却又不敢看了。

　　应折的眼睛注目在窗外一棵慢悠悠长高的杉树上，余光却小心地瞟着唐钟钰的动静。
　　腮帮子一股一股，像只仓鼠。
　　他的内心有着难得的平静和悠闲，只觉得这样不管什么上学、成绩、排名和人际关系，就跟心上人偷偷待在教室一角，也是相当幸福的事情。

　　但是方醒好像天生就和他作对一样。
　　即使他没出现，也总有办法搅得应折不安宁。

　　易秋一坐下就回头说：“难得一见，方醒竟然在办公室挨训。”
　　唐钟钰嚼着糕点的腮帮子一顿，等反应过来后，他放下手里没吃净的点心，又猛灌了自己几大口水咽了下去，就起身冲出教室了。

　　应折垂眼看着桌上那半块糕点，耳边听见易秋丈二摸不着头脑：“唐钟钰这是去哪？”
　　“办公室吧。”应折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应折说话总惯常带点热情的声调，好让说话的对象无论是谁都受不到冷遇。
　　像是一块戴久了就摘不下来的面具。

　　“他去了能干嘛？”
　　应折没吭声。

　　是啊，唐钟钰去了能干嘛，方醒挨训，又和他什么关系呢？
　　应折眼里闪过阴郁，他心下沉沉，总觉得事情有些偏离他的掌控。

　　*

　　办公室门口不知何时围起了人。
　　有学生路过，好奇地跟着人群往里一瞥，看见办公室里的情况后，倒吸一口冷气。
　　“天，里面是方醒？”他瞪大眼睛，“老刘疯了吧，来训太子爷？”

　　唐钟钰匆匆赶到，办公室的门没关实，松松地留着一条缝，恰好可以看见站立着的方醒，他上身没穿校服外套，只有一件单薄的黑色内搭，肥大的校裤穿在他腿上，腿比边上办公桌还长上一大截。
　　他身前就是坐在椅子上的教导主任刘冬华。

　　“明礼中学的学生，从来没有你这么目无纪法的！”刘东华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校服想不穿就不穿，课想翘就翘，目无法规、目无师长！”

　　“嘶——”有人小声吸了一口气，“老刘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万恒集团也算是学校赞助商吧，这么得罪太子爷？
　　当初方醒来的时候，刘东华陪着太子爷进学校，简直不要太点头哈腰。

　　旁边另一人就小声科普了新鲜出炉的方家八卦。
　　“......老刘现在敢炮轰方醒，是不是变相意味着......”那人犹豫了下，“方醒真的失势了？”

　　他说的委婉，其实意思很明白，方文禹娶了方影的妈妈，方影赫然才是“正宫太子”，现在方家里地位尴尬的反倒成了方醒。
　　那本来是他的家，现在他成了格格不入的外人。

　　一时众人心思各异，寂静里只能听见刘东华在办公室里的嚷嚷声。
　　有人突兀地嗤笑了一声，唐钟钰抬眼望去，视线尽头是站得有点距离的两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像电线杆子搭着路墩。

　　唐钟钰一瞬想起来他们是谁了，王凭和陈天，4班著名的搅屎棍子。
　　他们表情轻蔑，隐隐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一旦爹不行了，就跌落神坛了吧。”

　　唐钟钰听在耳里，心里却说不上滋味，他看着室内的方醒。

　　刘东华的话挑不出毛病，但问题偏偏就是，他之前有多谄媚、多纵容方醒，现在搬出校规校级，就有多颐指气使。

　　这算什么？
　　拜高踩低？
　　落井下石？

　　唐钟钰不觉得方醒该在学校拥有什么特权，但特权来得媚俗、走得轻蔑，只显得掌有权力的人道貌岸然、嘴脸丑恶。

　　方醒微垂着眼睛看刘东华。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冷淡。

　　明明方醒才是站着挨训的那个，眼神却不见其他学生的讨好，眸光从眼底透出来，无端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刘东华被他眼神一扫，突然就有点气短和心虚。
　　他气急败坏，又拍了下桌子壮胆：“你！回去写800字检讨，明天交给我！”
　　方醒语气悠悠，“哦”了一声，转身腿一跨就走了。

　　见方醒出来，门外的人呼啦啦地散了，包括平日里好几个有事没事凑方醒边上的狗腿子。
　　方醒冷眼看着这几个人的背影，嗤笑了一声，神情里是意料之中的恹恹。

　　他走出办公室门，转身才发现围观的人没有走完，还留着一个倚在门边，因为身形单薄，整个人都要和墙融为一体。
　　那个人发着呆，存在感低到离谱，要不是方醒往这个方向转，可能都注意不到他。

　　是唐钟钰。
　　唐钟钰放空了靠在墙壁上，眉头还微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怎么还没走？”方醒收敛了那点厌倦，眼底神情莫测。

　　唐钟钰眼睫一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思绪被打断，才发现方醒出来了。

　　“我去哪？”唐钟钰不明所以。

　　方醒没说话，只是看着唐钟钰。这个角度和他看刘主任很像，居高临下的、不肯低头的，在褪去花言巧语、吊儿郎当的矫饰后，他身上惯有的那点不驯和棱角就像潮水退后的礁石，在深冬里埋藏久了，冷沉锐重。

　　方醒耷拉着眼皮，唐钟钰又看见眼尾那颗小痣，可以轻佻可以多情，此时却只剩下妖戾。
　　很多人其实都有点怕方醒，怕他背后的家世，怕他摸不透的性格，甚至他俊美的外表，对有些人来讲也是近乎妖异，不像是一个人畜无害的中学生。

　　方醒莫测地看了会唐钟钰，他一声不吭，抬脚就想走。
　　衣角却一紧，是被唐钟钰拉住了。

　　“你......”这全然是下意识的举动，唐钟钰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方醒垂在一旁的手指微动。

　　方醒最后叹了口气，手松松地握住了唐钟钰的手腕：“走吧，先回教室去。”
　　唐钟钰的手腕很细，方醒一只手包上去，还能留有不少的空隙。
　　感觉一用劲就能折了。

　　那些尖锐的东西潮水一般从方醒身上褪去，但又沉在眼底，硬而钝，像锈迹斑斑的猎刀，撑到最后一分气力钉住猎物，死死不肯松手。

　　或者说不是猎物，是家徒四壁的人手心里攥紧的最后一点微末毫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