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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替嫁 ...

  •   猫挨打了。

      起因是今日老鸨选上来的公子哥扑上去抓了猫的胸口,还要猫用嘴把酒喂给他。猫还是保持着些动物的习性,惊恐之间抓伤了那公子哥的脸。那人大怒,反手便给了猫一个巴掌。

      说来也怪,柳烟的《摇光》跳了四年,从未有人敢调戏柳烟。可这猫儿才跳了几日,却频频遭人动手动脚。

      或许是摇光星君自带一种天然的高冷疏离,那些观众往往视她为天山雪、人间月,是可敬可爱却不可亵玩的稀世珍宝;可波斯的舞姬是火热的、俗气的,是轻贱的漂亮玩物,稍有染指早就不够,非得一口一口拆吃入腹才饱。

      哪怕在那些人心里,她们实实在在是同一个人。

      “原来他们如何对待我,不是看我的名字,也不是看我的脸,而是看我穿了多少衣服?”猫仰着脸让弯腰的柳烟帮她细细地抹上冰冰凉凉的药膏,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柳烟淡淡地笑笑:“如果你觉得委屈,那明日我替你跳一场吧。”

      “真的吗?柳烟,”猫跳起来握住柳烟的手,连那药膏抹到了她手背上的金珠链也不在意,“你对我真好,你真是世上最好的人……”

      柳烟被吓了一跳,却还是为这猫儿的天真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柳烟的名声可不是空穴来风,她的功底与才气即使放在京城百年历史中也算是出类拔萃、一骑绝尘。

      她是摇光楼的头牌。那支繁复的《惊莲》对她来说也是看几遍就能熟记于心的。

      猫化了原型去瀚江里捞河虾吃了,柳烟换上她那身华贵的红色衣裳,金质首饰琳琅挂了满身,瞬间便褪了满身冷峻的锋芒,变得贵气逼人起来。

      只是与猫不同,金色的面罩之上是一双纯黑的眼睛。勾人的魅惑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几分略带悲戚的清冷。

      今日的《惊莲》,属于真正的烟柳。

      柳烟比猫儿胆大,她直接勾着丈余的红绸,从三层天井处荡了下来,仿若仙女临世,让人瞠目结舌。她轻巧点地,从红绸上跳下来。波斯舞乐响起,她同猫儿一样,热情又柔美地跳了起来。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在点灯之后跳舞了。傍晚达官显贵人人下值玩乐,对青楼酒肆来说也只有这时才是一天之中最好的时候。《惊莲》诞生之后,老鸨削减了《摇光》的场次,把傍晚时分给《惊莲》让了出来。

      她身上的金片叮当作响,却全然盖不住宾客们投掷打赏的声响。可那金玉之声中,却忽然掺上了一声刺耳的碎裂声。柳烟在旋转的间隙垂眼看,只见是昨日伤了猫的公子哥,狠狠摔了整个琉璃杯盏,正碎在柳烟脚下。

      柳烟知晓猫的这支《惊莲》脱胎于西域佛家圣舞《莲变》,最大的特点便是脚下描绘“九瓣莲”的“莲步”。如果放弃那特色的舞步,便与胡肆里其它舞姬的胡旋舞没什么分别了。

      那琉璃片……

      柳烟赤脚踩了上去。

      瞬间,那种锋利的剧痛猛的扎上来,痛的柳烟在面罩下咬紧下唇。琉璃片扎进脚心,上刀山也就是这般感受了。

      柳烟听到宾客间小小地惊呼一声,三三两两的议论渐渐散开。那个摔了琉璃杯的公子哥也被吓了一跳,因为那三两议论之声瞬时红了脸。

      她痛极,露出的一双黑眼睛却还带着笑意。她自幼便是狠心的人,小时候为了练摇光星君九天揽月的一幕能把自己吊在窗外整整三天。

      惊莲、莲步,染了血的才是真正的九瓣红莲。

      柳烟流血的双脚在白瓷地面上踏着舞步来回游走,所到之处便留下鲜红的印子。渐渐地,宾客瞠目结舌地看见,那白瓷地上分明留下一朵嫣红的九瓣莲花。

      “步步生莲。”

      第一排某个蓝衣公子看的入迷,连手里的酒洒了都没发觉。他一看便是生生被朋友拉来此处,虽坐在前排,却对柳烟的舞毫不在意,只顾漫不经心地低头喝酒。可终究,他还是看到了柳烟流血的脚下那朵九瓣的红莲,他还是要拜倒在柳烟的石榴裙下。

      一曲舞毕,柳烟请他喝了自己的酒。

      鬼使神差地,柳烟扫视四周纷杂的人群,忽然便端酒倒进自己口中。转瞬之间,她端起男人的下巴,涂满口脂的双唇就要深深印上。

      当了轻贱的波斯舞女,那便俗气到底、风骚到底吧。

      可同样鬼使神差地,那男人抬手按在了她的唇上。

      这人……

      柳烟睁开眼睛,却见那人正仰头静静地望着她。他的眼睛亮亮的,是一双多情的桃花眼。

      那双眼睛同她的一样黑,黑的像千尺的潭水。静静地、静静地望着她。

      他们二人的呼吸交杂在一处,仿佛被缝起来了似的,谁也不愿先离开谁。柳烟忽然想起那日猫儿带回屋里的那个男人,猫说:“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那时柳烟还暗自腹诽:喜欢,你懂什么叫喜欢?只看一眼,便能说你喜欢了?

      可如今,许是因为那一句“步步生莲”,又许是因为他那双含情眼,他衣袖上洒上的酒气还顺着他的手指按在她的唇上,柳烟恍然觉得,自己兴许冤枉了那只猫。

      男人忽然眨了眨眼,抖动的双睫似有水汽。他拿过柳烟手里的杯子,一口将剩下的半杯酒倒进口中。

      “姑娘,希望没冒犯了您。”

      那男人走了,柳烟却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因为她那双脚还痛的惊人。

      *

      男人终究还是来柳烟屋里寻她了。

      那猫还未回来,柳烟也还未卸下头上的红纱金饰,老鸨却忽然带着男人推开柳烟的门。

      “我卖了城郊几处房产,换了大象脑壳里颗最大的那颗夜明珠,才挣得一个见你的机会。”

      “你被骗了,”柳烟摸着他鬓边鸦青的发,满脸遗憾地道,“我也没有那般金贵。”

      男人笑着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道:“别这么说,我乐意的。”

      “烟柳姑娘,我叫李……”

      “你不必告诉我,”柳烟也伸手按住他的唇,“若我命中注定一无所有,那便也别叫我拥有片刻。”

      “我会带你走。烟柳,我带你走。”

      柳烟只当了一夜的波斯舞女,那支《惊莲》便被换给猫了。

      她对那只猫仍然心有芥蒂,于是她并未把那个李公子的事告诉她。那李公子对柳烟说,待他再攒些银两,凑够柳烟的赎身钱,他们二人便就此私奔、远走他乡。

      可柳烟告诉他不必如此,只要带她走便是。

      摇光楼还有那只猫。

      她想做烟柳,那便把烟柳让给她。从此之后,世间只一个烟柳,外加一个柳烟了。

      “三日后,我带你走。”

      *

      于是那男人连着三日都在晚间来了摇光楼,看了那只猫的《惊莲》。他并不知晓当日的烟柳同眼前这个并不是一个人,还道这是自己的心上人。

      可柳烟并不苦恼——三日后她便要与这男人走了。

      白猫并不知晓这一切,可她这几日看着郁郁寡欢,脾气也愈发暴躁,连小银鱼拌鹅蛋黄都不能让她高兴。

      “真是无语,那个该死的家伙怎么日日都来?”猫从屋外气冲冲地进来,大大咧咧地在柳烟床上坐下,弄的身上琳琅的金片清脆乱响。

      “那个公子哥?”柳烟拿着蘸水的锦帕替猫擦掉脸上的胭脂水粉。

      “就是那个弄伤我的人。真烦,讨厌死了,我要找个机会咬断他的脖子!”

      柳烟笑道:“怎的做了人这么许久,你还是满腔野兽心性?猫儿,如果有一天你离了我,你可怎么办呀?”

      猫听了一顿,忽然扑上来攥住柳烟的手:“乱讲话!我怎么会离开你呢?柳烟,这世上最爱你的人,就是我啦!我像爱自己一样爱你……我比你自己还要爱你!”

      柳烟淡淡地笑起来,轻轻地、却决绝地把手从猫手心里拿出来:“我知道你爱我,我可太知道了……”

      *

      转眼到了第三日。

      柳烟曾跟男人说过,夜间的宾客太多了,如果他有什么事情要来找自己,那便在《摇光》结束后来寻她。

      于是这日,柳烟留下了京中最后一场《摇光》,还未与自己的年少时光告别,就在自己屋里窗下见到了男人。

      男人是来给她送东西的。

      他把一个包袱投进柳烟窗内便走了。柳烟赶紧捡起,打开一看,里边是一个麻花纹玛瑙镯子,连带一张纸条:

      “李氏妻镯,赠与娘子。红莲既谢,桂下重逢。”

      《惊莲》开演之时,在摇光楼后院的桂花树下见。

      柳烟看着猫儿又一次穿上红衣,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感慨与悲伤。

      这只猫为了她变成自己的样子,可从今以后,猫儿便彻彻底底是一个人了。她们从此,都会有一个完整的人生。

      “猫,快把衣服穿好,再不上妆,你又要迟了。”

      “来了来了!”猫儿笑眯眯地走过来,她走的很轻,却走的很快。

      猫在她跟前坐下。柳烟端出几盒子胭脂水粉,俯下身,在猫儿脸上细细画起来。

      这只猫,也算是被她自己一手养成这样的。

      娇纵。

      柳烟拿出口脂,用无名指轻轻点在猫儿唇上。可猫儿突然伸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腕。

      那只玛瑙镯子……

      “你怎么会有李蹊的镯子?”猫的眼睛瞪得奇大,绿眼睛蓝眼睛中的黑瞳孔却变得极小,虽是人型,却更像一只受惊的猫。

      “你知不知道,李蹊他是什么人!”如果猫此刻是白猫的样子,她身上的毛发应当一根一根全炸了起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害怕极了的样子:

      “就是他……他先逼死了我先前的主人,还拿火烧我……我就是从他那里逃出来的!”

      柳烟沉默地听她神情惶恐地讲述这一切,低头转了转手腕上淡黄色的玛瑙镯子: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会信你吗?”

      “柳烟……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想成为我么,我的一切,你都想要。我的脸、我的名字、我的名气。如今如果你说你想要我的男人了,我也一点都不意外的。”

      猫被她说糊涂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只惶恐地想要把那镯子从柳烟手上扯下来。柳烟也不动,似乎丢了魂魄一样,默默地看着她取下自己的手镯。

      猫把那手镯揣在怀里。

      “看吧,你连一个镯子都想要。”

      猫糊涂了,慌不择言:“柳烟……姐姐!我说的是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扑上去抱住柳烟,一双黑眼仁又变的极大,看着可怜兮兮的样子。猫儿平时讲话总是四平八稳,如今却快的像连珠炮一样:“姐姐,好姐姐。你与我在一起有何不好?就你我二人,我们长长久久在一起。旁的人……那都不重要了!”

      楼下鼓点忽然响起,敲的急促,如同白雨跳珠。随着鼓点渐渐急促,高亮的西域琴声也响了起来。

      《惊莲》开场了。

      柳烟朝窗外望去,从她的床边,刚好能看到东墙下的那株桂树。

      她对猫儿说:“开场了,你该走了。”

      “不,我不走。除非你答应我,永远不爱李蹊……永远不爱任何男人!”

      柳烟的黑眼睛对上猫儿的蓝眼睛,神情淡漠冰冷,像她演的寒空中的星星一样:“我不爱李蹊,不爱任何男人……难道就会爱你了吗?”

      猫儿跌坐在地上,黑色的瞳孔还是那样大。

      她的手还握着柳烟的玛瑙镯子。

      “柳烟,你与他约好,《惊莲》开场之时,在东墙桂树下见面是吗,”猫的声音又变回了以往的飘渺缓慢,她张开攥紧的手心,里面正是李蹊扔进来的那张纸条,“摘镯子时从你袖口带出来的。”

      猫把镯子套在自己手腕上,缓缓站起身来,身上红色的波斯华服随风而动,那一片片的金饰琳琅地碰撞在一起,明艳的就像皇宫里才用得起的一串风铃。

      “柳烟,只有我才爱你。”猫儿如此说,蓝眼睛流下泪来。

      “你逼我如此。”

      猫儿的蓝眼睛一亮,忽然化作原型。她身上的红衣倾泻而下,重重砸在地上。那场面有些骇人,如同那波斯舞女顷刻间灰飞烟灭一般。猫儿弃了衣裳,径直从三层窗户处跳下,朝那桂树飞奔而去。

      柳烟扑在窗边,却只能望着那猫儿跳了楼,离那桂树越来越近。终于,在某个昏暗的角落,她又化了人型,赤身裸体地走向桂树。树下的蓝衣男人有些惊讶,他解下蓝色的衣裳,紧紧裹在这突然出现的赤身女人身上。

      猫儿什么都不要了,比如柳烟床下的木箱子、比如蔽体的衣服。她只带走了那个玛瑙镯子,连带柳烟的脸、柳烟的名字。

      猫儿和李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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