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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   护士搀扶着把我放上了轮椅,说之后要带我去做检查。她年轻极了,胳膊又扁又细,但把我撑起来时却几乎是毫不费力。老刑警顽固地拦住了她,伸出老树根一般坚固的手掌牢牢攥紧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呵斥:“我话还没说完呢。等我说完了你们再带他去做检查,不急这一会儿!”
      他蛮横的态度这次不管用了,护士扭过头,毫不客气地对他说:“我们医院有医院的规章制度,哪有先审问再治疗的。我们配合你们警察办案,你也得配合我们医务人员的工作吧。”就这样把我推走了。
      我眨着酸胀的眼睛,双手垂在大腿上,看着眼前的景物变换,从病房的门,出来是白墙,转弯,到了医院过道。原本的安静不见了,这里人影交叠闪过,到处都急匆匆、乱糟糟的。
      在轮椅逐渐远离的时候,我听到老刑警和杨坤说,希望借用他一点时间,了解一下情况。
      杨坤推脱着拒绝了他,说民警同志已经记录过了,他还有事,剩下的事情几位警察可以互相确认一下。
      我数次从不同的检查室里进进出出。医生动我的腿,动我的胳膊,套着塑胶手套的手把我捏捏揉揉。疼了我就啊啊地叫,不疼我就独自发呆。然后是影像学检查,医生让我躺下,我就乖乖地躺下,等上几秒,机器轰得开始工作,说好了没问题了,我就自己坐起来,再滑回到轮椅上。
      思绪从我的身体里钻进钻出,有时被疼痛打断,我不得不回过神来,但很快地,又觉得自己与眼前这洁白的、齐整的世界格格不入,看什么都像是透过了一层迷雾,视觉变得不真实,触感也生分了起来。我真成了活着的幽灵一般,他人的一举一动,都会惊吓到我。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甚至想要再回到地下室的黑房子里去,至少那里已经呆惯了,不像眼前的一切那么陌生。
      医院处处传来消毒水的气味,那股子令人牙齿发酸,贪婪地嗅个不停的味道。这股气味让我想到了小时候,我和君君都还在兴姚农村的时候。我们沿着长长的荒地往前走,左边是长满野草的草地,右边是人工挖建的河槽,里面养着河鱼的鱼苗。日光洒在河面上,仅照亮了远方的一处水面,那里白白的亮着,闪着粼粼的光。其余的河水都是墨绿色,有黑色的庞大鱼影在其中跃动,四周围着一米高的网。
      我用脚踢路边的石头,看能运送到多远的地方。如果它能跟我到家,那我就把它擦干净,收藏起来。如果不行,也就算了。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么些无聊的东西,事实上我也没有别的消遣可做。
      突然君君开口跟我说:“待会儿绕个路,陪我去卫生所走一趟。”
      我问他:“咋了,身体不舒服?”
      君君低着头,他有时会露出有许多心事的模样。
      “去找医生开点安眠药。”
      “开那玩意干啥?睡不好?”
      君君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不是。多去几次,攒着,以后自杀的时候用。”
      他这话可把我吓坏了,我连忙去拽他的手臂,缺乏创意地劝他:“别呀,诶呀,你别这样。”
      我拽着他,急切地看他的表情。他看我着急,好像有点欣喜,总之那些神秘的心事消失了。
      “你紧张啥,我开玩笑的。”
      “切,哪有拿自杀开玩笑的。”我松开了他。
      “我妈就老这么说,没见她啥时候真的死。”
      危机解除。但这自杀啊死啊的话题让我很不舒服,身上像是趴了臭虫,急切地想要甩开:“就你爸那样,真够你妈受的。你要是不想在家呆,咱们俩就出去打工呗。”
      “出去打工,说的容易。去哪儿?”
      我想了想,附近有什么还像样的地方。不过,既然要走,那不如走得远远的。
      “泸阳怎么样?我听人说那边发展不错。”
      君君焦急了起来:“啊?那么远?我们去了干什么啊?”
      “去了再看呗,在这里光是说有什么用。”我变得不耐烦。
      我们接着往前走,泛着白光的水面被停留在了身后。
      “你真带我去啊?”君君小声地问我。
      我不敢做出承诺,也多少觉得烦:“什么我带你去,是咱俩一块儿去。你也是个大人了,怎么老想着谁带你这种好事。”
      “噢。”他被我训斥之后,变得很沮丧,又低头不语了。
      和君君说话,有时候我会觉得很烦躁。他性格有点黏糊,当他抓到你,就总往你的身边靠。偏偏我最烦有人缠着我,也看不起他像个狗皮膏药。
      我继续踢着石头走路,君君在我前面走着。路过一处凸起,石头滴溜溜滚到了河边。我愤恨它命不好,不能跟我回家,只能明天换一颗再来试试喽。
      正在我心烦的时候,君君又黏黏糊糊地开口了:“我今晚能不能睡你家啊?”
      我立刻质问他:“你自己有家不回,老上我家干什么?”
      “今天我爸他们哥几个聚会。喝多了就要闹事,我怕他们收拾我。”
      我想了想他家的情况,的确是有事没事会揍他一顿,一群神经病。但我又在犹豫,帮了他这次,下次他会不会还要找上我。
      “我就住一晚上,帮你写作业,好不好?你要是想,我还能给你操。”
      “说什么呢你。”我急忙打断他,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生怕有人把他的话听见了。好在周围只有风声,并没有人。
      “行不行嘛?嗯?”他不依不饶地问我。我只好发着火回答他:“行行行,行了吧,追着问的,烦不烦。”

      耳边的机器还在轰轰地运作着,透光的荧屏上,医生挂起了五六张X射线图,给我讲解说这里位移,那里成角,还有的地方不是骨头出问题,是内脏破了,局部出现肿胀。
      还是我醒来时看到的医生。她留短发,烫着卷,年纪大约有五十上下,此刻给我讲解治疗方案,对我说住院这几天一定要注意休息,肋骨自己长长就能好。注意饮食清淡,别吃辛辣刺激的食物。另外性病方面,不要太担心,现在发现得早,还是一期,不严重。听医生的话,按时注射青霉素,还是有根治的希望。另外私生活方面别人都帮不到,要自己多注意,必须使用安全套,避免不安全性行为。
      我问她:“我是一期,那一共几期啊?”
      “总共是三期。每个人的症状都不一样,一期都是皮肤粘膜上的症状,大多数都没感觉,普通人很少留意的。到了二期三期就严重多了,对骨关节、神经方面都有损害。这个病传染性强,以后你跟家人一起生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衣服、洗漱物品要单独放,洗澡的毛巾不要混着用,有条件的话最好分开使用卫生间马桶。”
      我没有家人,不担心给人传染。我在心中默默念道,但没有说出口,我怕她可怜我。
      “神经?神经损伤是说胡话那种吗?”
      医生对我的询问露出吃惊的神色,好像在惊诧我还懂这些。
      “一些人是有这样的症状的。像是焦虑、紧张等等的情绪反应,严重的会出现精神问题。像是说胡话,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听到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老觉得有人要害他之类的情况,临床上都是有的。一般到了这个阶段就比较棘手了,并发症不好治,所以你可要抓紧机会,好好治疗。我们院的精神科就有几个病人,在精神科治疗了几年不见好转,一检查才发现是神经性梅毒。”
      呵,我冷笑出声。应该就是杨坤了,我的病应该就是从他身上得的。整天嚷嚷着有人要杀他,搞得我也鸡犬不宁。
      见我不合时宜的冷笑,医生叹了口气,对我说:“你没病就不要装作精神病了。好好配合治疗,别一天天吊儿郎当的。你还年轻,等出院了还有大好前程呢。出去之后就不要再惹是生非了,多干点对社会有帮助的事情。”

      第二天中午,老刑警和小警察又来了。
      最近天已经完全热了起来,我在病床上能看到骄阳如日中天,天空蔚蓝着湛亮。他们穿着便装,上衣是系扣的白色化纤短袖,裤子穿的是黑色西装,脚上的皮鞋有几道很深的裂纹。这套装扮在这个天气里算得上是热得恼火。
      老刑警给我提了点水果,塑料袋装的硬桃。他把水果放在枕头边的床头柜上,又把胳膊下夹着的公文包一并放到了上面,然后拉了两把椅子,给自己和跟班坐下。
      他们今天看起来随意多了,心思甚至不在我的身上,而是飘忽不定的,悬浮着一种解脱和喜悦的情绪。我说不上来,但也许是我想多了也说不定。
      他刚一坐下,就又摆出那副专注和严厉的表情。小跟班已经掏出本子,翻了几页准备开始记录了。
      依然是老刑警先开口:“都是老熟人,见了好几回,那这次就不互相介绍了。”
      “行。你们问吧。”我躺在病床上,左腿被绑得高高的,挂在床边的铁架上。右胳膊蜷在身前,像是鸡翅膀。身上还有青青紫紫的好几处伤口,被晾在外面不管了。在这幅情境下,我只能摆出任人宰割的模样。
      老刑警调整坐姿,开始了问话:“3月11号的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这问题已经问过了一遍。“我在阿波罗,值夜班。从晚上九点到早上五点。”
      “有人能证明吗?”
      “当天晚上在阿波罗上班的人都能证明。出勤表、监控,上面都有我呢。”
      “你确定?”老刑警挑衅般地问我。
      跟我玩心理战,简直可笑。我做出疲惫的模样,开口重申道:“我确定。”
      “4月23号下午。在我们去到你家里,对你进行情况了解之后,你去到了哪里?”
      他说的是我去杀四爷的那天。
      “我去了阿波罗。”
      “你去阿波罗做什么?”老刑警直勾勾地盯着我,不放过我任何一个表情。
      “我去上夜班。”按理来说那天不是我出勤,表格上应该没有我的名字。但我只能这么回答了,按照练习好的那样。
      “你几点出发,几点到的阿波罗?”
      “大概是下午六点半出发的吧,七点钟就到阿波罗了。”
      “七点,离你的上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哦。”
      我抢答道:“对,早点儿去,在领导面前多表现表现。”
      “然后呢?”恐怕接下来才是重点。
      “然后,不知道怎么跟人起了矛盾,就打起来了。”
      “和什么人打起来?”
      马黄和小梁。但我知道不能这么说。要是警方已经逮捕了马黄和小梁,凭那两个软脚虾,我的事早就被抖落出来了,还需要在这里接着问?
      “不认识,脸也没太看清楚,只记得是几个男的。”
      “几个人你还记得吗?”
      “三个,或者四个?他们几个人揍我一个,我光挨揍了,根本没心思数数。”
      “他们打你一个服务员,那么多围观群众,没人帮你?”
      “我当时还没换上工作服,没人知道我是服务员。再说了,场子也乱,音乐声特别响,群魔乱舞的,根本注意不到我这儿。”
      老刑警从上衣的口袋中掏出眼镜,戴到鼻梁上,拿过小跟班的记录本,往前翻了几页,不知在看些什么东西。莫不是马黄和小梁已经被抓到了,还是四爷那个混蛋告发了我。我心里焦急得不行,却还要摆出一副扑克脸。他读完之后合上了记录本,把眼镜放回口袋里,重又看着我,用那双浑浊但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球。
      “他们把你打了一顿,然后呢?”
      “然后我被那几个混球关到地下室去了。”
      “被关了几天?”
      “大概一周。”小跟班在这里像是做了重点标注。
      “有人给你送饭送水吗?”
      关于地下室的回忆让我浑身发抖,这些痛苦的反应当然逃不过老刑警的眼睛。
      “没人送水,也没人给饭。那地方阴恻恻的,一股臭味。我全靠舔墙上的水雾活到了现在,真他妈够恶心的。”
      听了我的描述,老刑警不为所动,接着问我:“那你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情况?”
      地下室咚咚咚的舞步声又回到了我的脑袋,我仿佛再一次的置身其中。
      “开始两天还有音乐声,有人跳舞,后来,就彻底安静了,人像是走光了一样,一点儿人声也没有。”只有我和那间谜团般黑暗的屋子,这世上的一切都像是不存在了。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问到这里,老刑警像是有点得意。
      “为什么?”
      “王四,你们阿波罗的老板,江湖人叫四爷的那个,已经死了。尸体昨天刚被发现,经过验尸判断,死亡时间是4月24号,和你的受伤时间重叠。如果警方能证明你在地下室被虐待的经历属实,那么在这件案子上,你就不存在杀人的嫌疑。你啊,应该很快就能在新闻报纸上见到他了。”
      “四爷死了?”我很震惊。“怎么死的?”
      老刑警紧咬不放:“你觉得他是怎么死的?是被谁杀的?你觉得谁最有嫌疑?”
      我陷入了回忆的沉思。杨坤。被杨坤枪杀的。那天晚上杨坤用棍子差点敲死我,得到了四爷的信任。第二天,他就抓住了机会,趁着独处的时候把四爷干掉了。
      “不知道。四爷这样的大老板,我平常见都见不到,他跟谁有仇我要怎么了解。”
      后面的小跟班已经停笔了,他做出要写的样子,但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记下一个字了。
      “嗯。”老刑警对我的回答像是很满意。“昨天我问你的,你还记得吗?”
      我或许是松懈了,或许是不愿再装傻,总之当下我的判断是聪明一点,他还有的是话要说呢:“你说沾血的衣服那回事?检验结果出来了吗?”
      老刑警点了点头,又跟我玩起了猜谜游戏:“第三个人你猜是谁?”
      不是我。那就是杨坤。再或者,难道是四爷?
      “不知道。这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别急着撇清关系,你发挥一点想象力。”
      我被诱惑了,期盼着快点得到答案,吞吞吐吐地说:“难不成,是四爷?”
      他哼地笑了一声:“还真被你说中了,就是四爷。”
      我眼里兴奋的光一闪而逝,结束了,这次真的结束了。杨坤这家伙,犯着病还这么顶用,办事真他妈的可靠。
      “你很高兴?”老刑警轻松地问我,像是聊家常一般,就好像他不是刑警,我也不是被他审问的嫌疑犯。
      “四爷这人的传闻,我多少听说过一点儿,他死了,多多少少也算是造福社会了。”
      “我是问头发不是你的,你很高兴吗?”
      我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当然,当然高兴了。本来就不是我干的,能证明这点不该高兴吗?”
      “不是你干的你怕什么?”老刑警问我,但他显然不打算在该不该高兴这件事上纠缠下去,只是继续注视着我,盯得我浑身发毛。
      他在用眼神告诉我:“这次被你逃掉了,但你要小心着,这件事情还没结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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