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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   地下室的房间里没有灯,黑暗变成了唯一的颜色。而在黑色之中,又有深浅不同的东西在簌簌行动着,发出细微的反光。
      当楼上传来迪斯科音乐的震动时,我便知道时间到了晚上。咚咚咚的鼓点,沿着楼板的震动原封不动地传到地下室来。又有硬皮鞋或是高跟鞋快速的走动声,都在我的头顶清晰地响动。好长一段时间,这个世界只有这些声音。于是那些吵闹的脚步和碰撞声成了黑暗中的钟摆,我以此来推断现在的时间。
      昨天夜里有老鼠啃我的脚趾头。它毛茸茸的,浑身湿漉漉。刚开始,我以为是来了一只黑色的小猫,心中温暖极了,燃起了对生的希望。
      而后它便张开尖尖的鼠嘴,露出锋利的上下齿来,痛痛快快地给我狠咬了一口。我当然吓破了胆子,“啊———”地尖叫出声,叫声高昂响亮,音高冲出了颅顶,从热闹的木地板传到了楼上去。舞动的人群们为此安静了几秒。紧接着就有沉重的靴子快速疾跑,听脚步声应该是马黄。从楼上跑了下来,找钥匙,打开门,开灯,狠狠往我脸上揍了两拳,我痛快地吐出了血唾沫,啊啊呻吟个不停。接着他把脏抹布塞到了我的嘴里,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
      当时我的心里还在感激马黄嘞,毕竟他吓走了那只吃人的肥耗子。
      但是没过多久,又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脚趾上爬,已经爬到了小腿的位置。它长着细细密密的脚,像是一扇坚硬的羽毛,约有一个巴掌那么大。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蟑螂,但现在我不确定了,它好像越长越大,几乎要盖住了我的小腿。我害怕极了,拼命地扭动,想要甩开它,但是手脚被牢牢束缚,彻底地动弹不得。嘴上也被堵了臭抹布,只能发出嗯嗯,嗯嗯的声响。
      它越爬越高,我也不知道它带着什么目的,要到我身体的哪里去。爬到了大腿,我宝贵的□□。上衣堆起的衣料让我失去了对它的触觉,看也看不到,这份未知更是可怕得不得了,我不知它会忽然跳到我的脸上,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总之,在挠心抓肺的等待之后,它缓慢地从我的左边脖子往上,细细密密的脚,天啊,每一步都让我发痒,神经一阵又一阵地抽紧,不自在得难以忍受。
      终于,它爬到了我的脸上,巨大的身子兵分两路,盘踞在了我的腮帮子和右耳。我这才看清楚,是两只紧紧相靠的蚰蜒,它们并列着凌迟我的□□,当到达了目的地——我的脑袋瓜,就彻底散伙儿。细长而多足的身子,爬过我的鼻子,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接着就这么不动了。
      我耐心地等待几秒,越是不敢喘气,呼吸就越是急促,把那些细密的虫足扰动,在我可人的脸蛋上不停地打滑,推我的鼻子,戳我的眼睛。而后它们找到了一处好地方,生长茂盛草坪的我的脑袋顶。就这么在正上方停下了,安营扎寨,舒舒服服地歇起脚来。我一动也不敢动。朋友们,到了这里,我肿胀的眼球其实已经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了。泪水咸呼呼的,让我的伤口蛰痛,越是痛,我自然就越是不好受。但我真是控制不住了,眼皮肿得厉害,已经两天没有完全地闭上眼,眨眼都难做到。我真怕这之后会瞎了眼,再也看不见这个可恨的人世间。
      又等了很久,久到楼上的舞步声已经停止,仅剩下偶尔有之的碎脚步的时候,它们终于一前一后地走开了,爬到了我后脑勺的墙上。我松了口气,又因这低贱的赦免而啜泣不止,难过地不行。同时我还在期待着,期待它们可别再掉下来,走得越远越好。
      这就是我被关着时候的生活,每一秒都度日如年,和所有黑暗之中隐没着的,见不得人的怪东西共处。我不明白四爷他们怎么还不把我杀了,把尸体扔进海里,当食人鱼的鱼料。
      又过了一天,楼上彻底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跳舞,没有迪斯科音乐,连桌球掉落在地上,发出的令人不安的弹跳声也没有了。只有零星的、厚重的脚步声,走动得很急,又乱又慌张。此时我已脱了力,只能短暂地发出些呜呜,呜呜的声音。有时候我想要大叫,喉咙里却只有嘶嘶,嘶嘶的漏风。
      那些脚步和欢笑声都从楼顶消失,第一天,第二天,而后的时间已经无法分辨,但四周还是这么静悄悄的,我终于彻底地感到了绝望,只求一死。朋友们,我既不知道任何秘密,也没有弟兄再能相信我,对于他人而言,我已没有任何价值。我被剩在了地下室里,就像是被彻底遗忘了一样。
      我几乎已经感受不到疼了,也没有力气再去分析自己是想死还是想活。肥耗子,或是蚰蜒,把我当成一个巨大的游乐园,在我身上爬来爬去的时候,我也不那么怕了。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和那张跛脚椅子融为一体,我们变成了同一种物质,一种流着脓水的破木头。
      在我已经放弃所有希望,心中不再祈祷任何好事的时候,地下室有人走了进来。他转动钥匙,点亮了房间里的灯——
      杨坤用寡妇刀割开了捆在我身上的绳子和胶布,让我倚在他的背上,将我接了出去。

      在令人安心的昏迷之后,一个尖叫声将我叫醒:“我的个老天,这病人怎么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杨坤吧,应该是他,很焦急慌张地说:“我不知道啊,我在路上看到他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
      “你不认识?”
      “不认识啊,大夫,我就一路过的。看他这装扮,是个要饭的吧。”他回过头对我笑了一下。
      “小伙儿你人很好啊,见义勇为,现在像你这样的好人不多了!”医生很感动地夸奖了他。
      氧气罩盖在我的脸上,护士正在剥我的衣服,我像一个血淋淋的水果,分不出果皮和果肉,无论如何他们也不好下手。
      医生担忧地看了看我,接着问他:“你在哪里看见他的?找个笔记记录一下,方便给他找找家人。”
      杨坤回答:“在永庆路的阿波罗迪斯科那边,我路过那里,”他比划了一下,“就见到个人躺在地上。”
      医生又看了看我,眉头怜悯地皱在一起,叹了口气:“唉,阿波罗,那地方乱得很,经常醉酒斗殴,我们医院里都接了不少这样的病人了。不过那地方不是前几天关门了吗?我看里面的二流子全都跑了,竟然都不营业了,也不知道怎么个事情。”
      杨坤顺着她的话说:“是呀,我也不知道。往常我走到那里很害怕的,那门口保镖,一个个的,吓死人了,我都不敢抬头看。这几天安生多了,才敢从那边儿走,心里还是直突突。”
      他们聊得投机。在我的身上,还趴着两个扒皮的护士,一老一少,把我像个物件一样赤裸地翻来翻去。对此我有些不自在,总想把□□遮住,但力不从心,使不上劲儿。
      她们拿着冰冰凉凉的镊子,把我的□□和血窟窿戳来戳去,舒服极了。我抬头看着光洁的天花板,吊顶上有明亮的长形嵌入灯。看着看着,就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既是感动,也是委屈,又有一种还能活,还他妈得活的感慨之情。
      医生注意到了,将杨坤拉到一边去,对他说:“一会儿警察会来录个笔录,还麻烦您多留一会儿,回答一下警察的问题,麻烦了啊。”
      杨坤看着特别乖巧,特别好人相:“没问题没问题,这些都是我们普通市民应该做的。这样吧,我给您留下我的电话。要是这人醒了找不见亲属,您可以先联系我。我好人做到底,有人遇到困难了,能多帮一点儿是一点儿……”
      警察很快就来了。透过病房门的磨砂窗,我能看到他们相互靠近的影子。寒暄过后,便是问话的环节,杨坤还是那一套回答,说他是在阿波罗门口碰见的我,不认识,从没见过。对,看见的时候就受这么重的伤了。怎么受伤的?不了解,真不知道,就单纯路过。去哪儿?去上班,在兴福路北口那边做点小生意。个体户,给人修电器的,修手机,电脑,照相机,监控摄像头,什么都会一点儿。平时从来不去阿波罗,就偶尔,总共去过两回,跟朋友路过也眼馋,但消费不起,也就打打台球什么的,舞不会跳,不乱搞关系。为什么关门?这怎么知道,没相干的事儿。
      我独自躺在病房里,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左面是一座小公园,里面有沙子地的广场,小孩的嬉闹声从那边传来。与这些欢乐的声音交杂着的,是杨坤接受审问的声音。他镇定、积极,语气中又有股老实巴交的作态,讲的故事令人信服。
      突然间我对来问话的警察感到可悲,从杨坤那里他们一定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和我一样,杨坤肯定每天晚上也在脑子里进行这样的训练。
      我们都在做蜘蛛的工作,用细细密密的谎言,将孤立片段的现实缝补起来,编制成一个巨大的网,来挡住令人恐惧的真相。这样的练习必须每天在头脑中进行,要达到非常熟练的地步,才能在被提问时,不费思考地脱口而出。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杨坤和我是真的同伴。我们之间有作为杀手的默契,有对彼此技术的信赖。更重要的是,他救了我,把我从那个可怖的黑房子里搬了出来。现在还在为了救人一事,接受没完没了的问话,承担着出现错漏的风险。我们之间的确是同盟的关系。
      这之后提问还进行了一刻钟左右,但反反复复,总归是时间,地点,人物相关的问题。你为什么某日的某时某刻在阿波罗门口,为什么把人带到医院来,怎么不叫救护车,等等。
      我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听了许久,风平浪静之下,心底却在强烈的隐隐不安。我想,这也许就是杨坤所说的“当事情变得太容易”。我们常在生死之间行走,拥有强硬无比的心脏,和绝对冷静的处事作风。一旦这种自信和熟练带来了松懈,暴露出细小的纰漏,说不定会引发怎样的狂风暴雨呢。
      结果是无事发生。警察全然接纳了杨坤的谎话,夸奖他乐于助人,这件事就要这么结束了。
      正当我松了口气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嘈杂的喧闹声。我听到护士的阻拦:“先生,您不能往那边去。病人正在休息,先生。”然后很快地,我的病房门被生硬地打开了。外面是之前在我家门口出现过的老刑警和他的小跟班。
      他们气势汹汹地进来,但看到我的时候明显吓了一跳。我被关了将近一个礼拜,每天挨揍,又没有饭吃,已经瘦得脱了相,看不出是人是鬼。好心的护士还在阻拦他,老刑警却态度强横,亮出了警牌,说有重要的事要询问,让她不要干扰办案。
      护士没好气地再次提醒他:“为了病人的恢复考虑,还请您十分钟内出来。都是人民公仆,别互相把事情办得太难看。”
      我病巍巍地躺在那里,虚弱至极。并非我假装,实在是浑身疼得厉害。老刑警拉了把椅子,坐在了我的床头边,年轻的那个站着,依然掏出了他宝贵的小本子。
      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以一种严厉的神色看着我,嘴唇紧闭,双眼写满了“我已经知道你做了什么”的笃定。
      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望着他。直到这时,我都不知道君君是否供出了我,我是不是要进监狱。但我已经不怕了,还有什么事情能和那个黑黢黢的房间相提并论呢。在经历了非人的虐待之后,被审判和判刑又算得上什么,我只要忍受就行了。
      最后他终于开了口,以一种尽量温和的语气问道:“才一周没见,你呀可真是大变样。知道是谁把你打成了这样吗?”
      我虚弱地开口,两片嘴唇硬邦邦的,像两片干梅子:“阿波罗的服务员。”
      “私仇?还是别的什么理由?”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太小,以至于他不得不靠近一些,几乎要贴着我的脸。这让我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汗味,想必这个案子让他费了不少心思,连换洗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不知道?谁干的,因为什么,你都不知道?”
      “咳,咳。”我重重地咳嗽两声,再次重复道:“不知道。”
      老刑警坐直了身子,他明白了无论他问什么,我都会虚弱地和他打马虎眼。因此他放弃了和我的纠缠,打开天窗说亮话:“刘君君的案子,我调查了快两个月了,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我认为犯案的不是刘君君。”
      他在这里停顿,仔细地观察我的表情。老实讲,我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也许当下我天然的茫然无措,才是正确的表情也说不定。
      “但是,虽然我这么认为,但在证据面前,刘君君和此案有关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警方现在搜集到的种种证据,都指向了不利于刘君君的方向。至于他本人,虽然拒绝认罪,但也不愿透露更多的信息,态度非常消极。”
      这个意思是,他们找到了那件紫色外套。我不禁紧张了起来,担心他接下来的问题。
      “在我们搜集到的证物里,有一件沾了血迹的外衣,你有没有见过?”
      我摇了摇头。
      “这件衣服上除了刘君君和肖东的头发之外,我们还找到了第三个人的痕迹。你猜,那第三个人是谁?”
      是我。当下我紧张极了,过度疲惫的身躯下,心脏在快速地跳动,一种强烈地吐白的冲动将我驱使,我想要尖叫出声,说是我,是我干的,你们抓走我吧。
      但我只是冷漠地摇了摇头。
      老刑警又安静了下来,严厉地注视着我,一刻也没有松动。他身后的小跟班,那个年纪较轻的小刑警,也停下了手中的笔,学他师傅办案的模样。然后他突然给予了我一个微笑,说:“刚好你在医院。那根头发是谁的,化验结果咱们明天就能知道。”
      我面无表情地松了口气。
      老刑警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却被敲门进来的护士打断:“张先生,您的血液检查结果出来了。梅毒抗体检测呈阳性,关于这个您自己知道吗?”
      什么?我露出了惊愕的神色,嘴唇难以抑制地颤抖着,发出喔喔的声音。
      门外,杨坤也听到了这个消息。有一瞬间,他的眼睛瞪得像俩灯泡。虽然他很快收起了这份错愕,但我想老刑警是看到了的。从我的角度看去,他侧身凝视着杨坤,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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