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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   当人濒死的时候,反应总是出奇的一致。当刀尖的锋芒闪烁在你的鼻尖啦,或是被人用绳子勒紧脖子啦,这些猝不及防的恐怖事件,会让你的大脑陷入无限的空白,而心脏却砰砰直跳,像只活泼的兔子,即将要破膛而出啦。
      无论你再怎么嘴硬,若是在一个平和美丽的下午或是晚上,看到索命的陌生人亡灵般地站在你的家中,背后是唯一出口的大门时,都会像被手电筒打亮的蟋蟀一样动弹不得。
      我杀了12个人,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是动弹不得,而后嘴里呼呼喘着气,颤动的小舌头却发不出声来。等到音带从紧绷到极致的状态稍微松弛,又成了一个柔软的乐器时,我已经干净利落地把他们干掉啦。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但是杨坤成了第一个例外。我像上次一样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迈着猫步走到他床铺的旁边,用手枪对着他掩埋在被褥和床铺之间的太阳穴时,他像是家中来了客人一般自然,对我说:“你来了。”
      情况虽然出乎意料,但总的还是我在上风。我在黑暗中沉默不发,右手的食指扣动了扳机上的保险,枪身发出咯噔一声。当我再扣动扳机时,子弹便会出鞘,以300米每秒的时速射穿他的脑瓜。
      对于我的威胁,杨坤毫不在意。他从一团暗夜中耸动而出,真是一点都不怕。我分不清他是预备好了什么把柄,料准了我不能拿他怎么样,还是说他本来就打算好了去死,谁来杀他都一样。总之他慢悠悠地,起身坐在了床上。
      “你拿枪指着我没用。子弹早被换出来了。”
      这是他吓唬人的话。我瞬间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当你被人拿枪指着,用性命做威胁,也能爆发出这样惊人的智力,从纷乱而空白的大脑里迅速找出折衷的谎话来。像是“你想要多少钱,我全都能给你。”“你要什么,全都拿去,我绝对不会报警。”这些仓皇而出的求命话,我可不会为此动摇。
      他说到这儿时,我就应该一枪崩了他。但是我不知怎得,在这个古怪的一日里,做什么都慢了半拍,都包绕了过多的思虑。他的从容和有所准备给了我一些惊喜,既然他不哭不闹的,那我不妨给他机会,让他好好吐露一些遗言。
      他冷静得吓人,嘴里也不结巴了,说的话头头是道。不,不是些虚伪的让我饶他一命的,那些急中生智的话,而是冷静、镇定,不带感情地引导我去思考。我甚至真的感受到,他是为了我好。
      “四爷的上一任杀手,老虎,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这句提问让我失掉了胜券在握的做派。我想他也能感受到我情绪中的松动,这些微小的颤动改变了我们二人悬殊的地位。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从生与死的两端被带到了同一界限上。
      “一个人做久了一件事就会制造麻烦。对于杀手来说,熟能生巧是最坏的事情。一旦熟悉了整个流程,杀人这件事就会变得过于简单,而你也会丢失应该有的谨慎。一切顺利的时候还好,但你一旦漏出马脚,或是任务失败,四爷在幕后就坐不稳了。如果他不放心你,或是疑心你知晓了太多秘密,他在收拾后事上便不会那么用心。留有血迹的抹布,桌椅板凳上的指纹,没被破坏的监视器。当他想抛弃你时,甚至可以不用自己的能力——”
      我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想想,警察会有确凿的证据你杀死了一个人。接着再顺藤摸瓜,两个,三个,你在监狱里就是死刑。”
      这无疑是我最恐惧的东西。被人追踪和逮捕,再被带到法院,无可辩驳地承认自己的罪行,而后丧失所有的自由,被关到小小的牢房里,提心吊胆,胆战心惊,等着处刑的日子。更糟的情况是,他们留我一条命,却让我永远不可能出去。我受不了,我绝对是受不了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谁跟你说过老虎的事情?”我问他。
      “这些消息有什么难度……”
      他还没说完,我已经扣动了扳机。枪口上罩了隔音的绒布,砰地发出空响。子弹没有像预想的那般,把他的脸打得稀巴烂。我感到慌张,又砰砰两下,子弹仍然没有射出。真如杨坤所说,弹夹是空的。原先的两颗子弹,早被他换走了。是什么时候,我迅速地思考,当天见面的晚上,他搂上了我的腰,就是那时候,他取走了我的两发子弹。
      “弹夹里一共有17颗子弹。这把枪是赵总去年交给我的。我想,等到子弹射空了,我恐怕也会和你,和老虎是一个命运。”
      赵总,我隐隐约约记得这个名字。我们总叫他香港老板,赵德昌,这才是他的真名。
      “你是香港老板的人?”
      “和你一样。你怎么给四爷干活,我就怎么给赵总干活。”
      我把枪收了起来。没了子弹的东西,举着也怪尴尬的。
      “赵总让你来四爷身边的?他让你干什么?”
      “你想知道?”杨坤笑笑。这让我感到窘迫,想到了小梁对我“不该问的别问”的教训。
      “昂。”
      “他让我干掉四爷。这之后泸阳的生意,全部他来做。”
      “你,干掉四爷?”我感到不可思议,这事情不是杀人这么简单。
      “怎么不行。人被杀,就会死。天经地义。”
      这道理谁不知道。我苦笑得不得的,哼哧着问他:“我是给四爷干活的,你跟我说这个,不怕我告诉他?”
      杨坤从床上站起身来,走到卧室的开关前,将灯打开。白炽灯闪烁几下,发出苍蝇般的嗡鸣声,而后惨白的的灯光照亮了整间屋子。视网膜上光斑闪烁,让他的皮肤看上去时黄时蓝。
      “我不跟你说,今年没得活。跟你说了,横竖也就是一死,不如图个痛快,做点冒险的事情。”
      到这里我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帮四爷,我帮赵总,我们都到了要被淘汰的时候了,具体原因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一种直觉上的东西。动物在面临危险时,都会有所察觉。你比我钝一些,再过上两天,再过上一周,你细细地感觉一下。阴谋、死亡、背叛,那些密密麻麻的,阴阴冷冷的东西,会全都爬到你的身上,甩也甩不掉。”
      他的话让我毛骨悚然。
      “你想让我干什么?”
      “你把枪还给我。我去杀了四爷和赵总。这期间发生什么错漏,跟你没有关系。但是我要提醒你一点,还有两发子弹。在子弹射完之后,如果赵总没死,那就会有人替他死。我没办法解释这件事,这还是一种直觉上的东西。关于未来的一些东西,我有时朦朦胧胧地能够看到。死的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你要想让我们都活着,要想让我们都别死,那你就得出点力气,就不能拖我的后腿。”
      这些简直像是傻话,我的身体开始颤抖,但却有股按捺不住的激动,好像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一些接近本质或是生命的结局的事情。与此同时,我感到莫大的恐惧。
      杨坤的神色太过一板一眼,以至于他所说的预知未来之类的荒唐话,都充满了根据和可信度。我想他说的也许是真的,人都会有潜意识,也都会做梦。我就曾经做过在那个嗑啷嗑啷响着大壁钟的鬼屋里的荒唐梦,或许也是什么预示也说不定。
      我从口袋中拿出了那把枪,枪口朝我地交给他,这预示着我对他的信任,我们就是一伙人了。他把枪放回床下,就是那个我第一次看到它的位置。看到这一幕,我突然有点不太自在。
      我左看看,右摸摸,终于还是开了口:“那啥,对不住。之前我那个,把你樯兼了。”
      杨坤回敬了我一个吃惊的表情,好像我刚说出了今天最大的傻话:“这有啥。那玩意儿就是一个通道,被人进了就进了呗。”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站在原地看了他很久。他的肤色已经回复正常了,不如说我的视觉已经能够正确处理这些信息。但我却不知怎得,有几分钟,把他和君君融合,看成了照片合成一样的一个人。
      君君也是这般将这玩意儿作为通道,将那玩意儿作为管道使用。但是这两个人还是不一样的,君君在借助通道和管道,吸收些爱呀感情一类的物质。而杨坤,是真的毫不在意。有那么一瞬间,杨坤对于□□的漠视让我一阵恶心。他既杀人,也不顾及自己被人践踏,完全把□□视作与“人”无关的东西。
      “那就好哈。”我咽了咽口水,拦住了那股想要呕吐的冲动。
      “小事儿,你想用了再来都成。”杨坤笑了。
      这之后的几天,我还照常在街上闲逛,又在阿波罗打打台球,和马黄小梁他们几个吹水闲侃。有几次我看到了杨坤,他在阿波罗里低调地走来走去,说不出是去上厕所还是看场子。我看他不自然,不看他也不自然,马黄和小梁两个擅长察言观色的,好像看出了我对他的态度怪怪的。
      而杨坤本人,他可自然极了。那天夜里的对话,关于谋杀的巨大计划,好像都没发生过一般。我有时感到时空错落,有时生出一股恍惚的晕眩,觉得我已经在那天夜晚把他杀死,或是我怎么还没杀了他。总之你若看到杨坤那副随性自然,又有些小妞做派的嚣张样子,是绝对想不出他在做谋杀四爷的打算。
      不过我还有一点要说,杨坤是一个无比优秀的暗杀天才,他能够巧妙地接近暗杀对象,完美得让人无法想象。他天衣无缝的伪装,那套关于口吃的愚蠢设计,似乎真的获得了四爷的芳心。我从马黄那里问了几句,佯装不在意的,演技蹩脚得我自己也不信。
      “那个新来的小妞,四爷好像特别中意他的样子。”
      马黄咧嘴笑了笑,用球杆的顶端撞击白色桌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响。
      “你说杨坤?那不是你带来的吗。那小子有两下子。”
      有两下子?我担心马黄看出他的身份,不免感到心虚。面部轻微地扭曲,倒像是因为嫉妒,或是醋意引发的不安稳。
      “他有啥特殊的?”
      马黄收起球杆,走到我的身边来,压低声线:“他?他不是个结巴吗。”
      “结巴怎么了?这还是个性癖?”
      “噗——”马黄笑出了声。“咱们四爷,这不是和他有共同语言了吗。四爷小时候也是个结巴,二十好几了说话还不利索,落下的心病。”
      四爷以前是个结巴?呵,杨坤,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后来怎么治好的?”我问道。
      “硬治呗。还真不容易,据说电了几次,才把舌头捋直了。这事儿大家伙多多少少都知道,你跟着四爷这么些年,唉,真不知道你这情报源怎么这么闭塞。”
      我感到无奈。谁愿意跟杀手关系好,形象上多晦气。也就是马黄和小梁,初出茅庐,看什么都新鲜,才敢往我身边靠。但我们也不是一直都这般,要好?似乎也说不上。自从君君走了,有些平衡就被打破。一个人离开,他抽身后的空缺我总要找人来填,然后马黄和小梁就冒出苗来。
      君君,君君,他在我脑海中出现的频度逐日增加。但我没有打算去找他。

      强风撞击着窗户的玻璃,外部不稳固的几处构架,被撼动着框框作响。急落的雨点拍打在房檐上。钢筋,混凝土,这些牢固的东西建起的四方块也变得不稳固了。纸牌屋激烈地摇摆了几下,然后变成抽纸般洁白的白鸽,哗啦啦飞到了满布乌云的天上。
      我几次被风声惊醒,感到彻骨的寒冷,又昏沉着睡去。彻底醒来时,黯淡的白日已经来临,分不出是上午还是黄昏。此刻我头痛欲裂,也许是因为寒冷或是饱受折磨的浅层睡眠。
      一种痛苦的、诡秘的厄运即将降临,我有这样的预感。杨坤那个疑神疑鬼的东西,自从我们那次谈话之后,我的生命之烛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就在融化、滴落,原本旺盛的火苗,已经奄奄一息了。
      咚咚咚,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这干脆的声响,让我的心脏突突地跳。
      雨声落在室外的走廊,我越是靠近大门,越能听得清晰。我将寡妇刀别在了自己后腰的裤带上。不详的预感仍然强烈,这几日,我惴惴不安地几乎疯魔。有那么几次,我真希望四爷能干脆地了结了我。当我开门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鲜血喷溅的幻象。
      门外是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我做出了茫然的表情。
      “你好,是张天龙不?”
      “……是。”
      “噢,那就好。是这样的,我们来跟你了解一点情况。”两名警察亮出了自己的证件,他们是刑事科的。
      “好……”
      “3月11号晚上这段时间,你是在哪里?”为首的警察负责发言,而他身后的那个,明显年纪更轻,拿着圆珠笔在纸上记录。
      3月11号晚,是肖东死的那天。
      “3月,11号?”我做出了沉思的样子。“都俩三个月前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礼拜几啊?”
      后方的小警察翻了几页纸,然后告诉我,“星期一。”
      “星期一?那我应该在阿波罗那里值夜班呢。我在迪斯科那边当服务员,平时都是三班倒,日子过得颠三倒四的,经常搞不清楚哪天是哪天。”我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小警察刷刷地做着记录,而站在前面的那个,用一副经验老道的眼神盯着我。被警察盘问,这种情况我是第一次遇见,但老实说在我的脑海里,关于被警察审问的练习并不少。我有一套详尽的、自己摸索的对付方法。从语气、表情,到说话的内容,几乎每晚都会深思熟虑地复盘一遍。
      “夜班时间是几点到几点?”老刑警问我。
      “从晚上九点到凌晨五点。”
      “这期间你一直在阿波罗?”
      “那当然,上班儿呢吗。”
      “我们去阿波罗的话,能看见你的出勤记录,摄像头上也有你的人?”
      “肯定在。”
      我感到自己正在发抖,但还能控制得住,不被人察觉。出勤表这种东西,马黄每天都在帮我伪造,这是他的职责之一。至于摄像头记录,后半夜的那部分也许是有的。但是在那之前,我可还在居民楼里胡闹呢。
      老刑警转头看了一眼小警察的记录,然后又问我:“进去看看,能行不?”
      我侧身示意,欢迎他们的光临。
      房间内陈设简单,既没有柜子,也没有抽屉,什么东西都放在地上。两个警察进来了无处下脚,只能站在门口看了几眼。
      “不好意思啊,一个人住,房子都不怎么收拾。”我做出了个苦笑。
      老刑警看不出什么表情。
      “刘君君,这人你认识吗?”他问我。
      君君?关他什么事?
      “认识啊,我老家一块儿来泸阳的朋友。”我做出了轻松的语气,心里简直堵得慌。“但是最近听说他又回老家了,那之后就没联系过了。”
      “3月11号你俩没在一块儿?”老刑警问我。
      “没啊,我上班儿呢。”
      “跟他联系过没有?”老刑警狡黠地看着我。
      我想起来,当天晚上我给他发过撩骚的短信。
      “发了几条短信,人家不爱搭理我。怎么了?他犯什么事儿了?”
      “他犯什么事儿,你着什么急。”
      “我,我这不是,跟他是老乡吗。”我赶紧赔了个笑脸。
      “行了,我们就了解一下情况。没什么事儿,打扰您了啊。”老刑警像是相信了我的话,语气变得轻松起来啊,他痛快地转身离开,小警察跟在他的后头。
      他们走了几步远,我的脑子乱哄哄的,然后不知怎得,腿脚自动地追了上去。
      “是什么事儿啊?君君他在纺织厂出事儿啦?”
      “纺织厂?”老刑警站住了,“他跟你说他在纺织厂?”
      “对啊,就兴姚农村那边,不是有个老大的纺织厂吗?”
      老刑警做出沉思的样子,“兴姚……噢,你说希望街上那个国营的厂子?两个月前就关门了,倒闭了。”
      “倒闭了?”我发出尖鸣一样的声音。
      “唉,你俩这是,真没啥联系。他根本没回兴姚,一直在泸阳城里干零工呢。你啊,我看你还年轻,在阿波罗那种地方上班,鱼龙混杂的,忍不住多说你两句。你可别像他学坏啊,犯了事儿,一辈子可就搭进去了。”
      雨水啪啪地往下落,时间的速度像是被拉慢了。
      “他犯什么事儿了?”
      “牵扯到命案,现在只能说是嫌疑犯,我们警察还要进一步地搜集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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