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女庙》冷涧滨

49、第五十章

　　等照片的时候，郑善存倚在窗口抽了支烟。大少奶四处闲看。墙边竖着还未上窗的一排大幅明星相框。浓姿艳黛中，有一张格外吸引。那是但二春《顽童》中的剧照。以前也曾见过，今天却格外留意，五六岁的孩子，虎头虎脑惹人喜。她忍不得看了又看，眼睛移不开。
　　郑善存掐烟走过来：“看什么呢？”他扫了一眼妍姿艳质的女明星们，“都没你好看。”
　　她看他一眼没理睬，又落在神气活现的但二春脸上，突然笑了：“善存……你喜不喜欢小孩子……男孩子？”
　　郑善存一怔，过往的阴霾扫过心头，他正了颜色：“说过不提了。说过的就算话。”
　　“我偏要你说……”
　　在她面前，他永远都无法计较。
　　叹了一口气。他沉默一会儿。
　　“夕淼。如果，我能跟你有个孩子……死也瞑目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讲出这样的话。
　　她一把堵住他的嘴，眼角霎时酸了。
　　偶尔的袒露远胜于平素千言万语，一下扎伤了她的心。在孕育生命的日子里无端端提起这个‘死’……女人总是太敏感，太容易感应到宿命的预示。
　　喜悦荡然无存，她堵在他嘴上的手缓缓垂下。他在她的眼里看到闪动的水，一下慌了神：“这是怎么了？”他胡乱搜寻着补救的话，笑得勉强，“你又不愿意替我生，我也不会死……”
　　照相馆老板这个时候走进来：“洗好了，各种尺寸都有。”
　　两人一起看相片。大少奶始终低着头。那是一种掩饰，掩饰心里说不出的什么滋味——说不出的酸楚。
　　郑善存捡了一张小的揣进怀：“不早了，走吧。”

　　黄昏的时候，汽车便开到将军山下。

　　黄昏，是日与夜的交界，或许，也是阴与阳的交界。上了寿数徘徊在阴阳交界的人，在这个时刻，总会有一些参悟。
　　黄老太还躺在摇椅上。眼半迷，不知天黑还是白，不知是睡还是醒。她微一动，摇椅便缓缓摇起来。一声浑浊的咕噜发自苍老的喉间，然后，她含含糊糊的：“逸斋——”
　　屋里没有旁人，没有人声。只有摇椅的吱吱扭扭和老座钟几十年一成不变单调的走。
　　“逸斋啊——”她长叹，“不是我不肯放你的儿子一条生路。”
　　没有人答，只是她一个人喃喃。
　　“起先，想替他寻一门亲。成了家，那些悖逆伦常的，也就断了。”
　　她吃力的晃晃头：“不成。后来，把他赶出去。走去出，天地也还大。可惜，也不成。”
　　“他们两个，是不能并存在这世上啊。”她提起的一口气支撑不了太久，歇一会儿，“可是，黄家，离不了念祖他娘。”

　　汽车上了盘山道。年久失修，颠簸得厉害。大少奶紧攥着郑善存的手，身子也靠过去。郑善存握了一把的凉汗：“忍一忍，就要到了。”
　　汽油味一股一股刺鼻的钻进来。她用帕子堵住嘴，堵得透不过气，头晕目眩的恶心。
　　上了云修台，地势略平坦，七拐八拐，总算停下来。大少奶忍无可忍，推门冲下去，俯在一棵老树边，连声呕吐。
　　郑善存连忙跟过去，一直等她吐完，才皱起眉：“这样不行，得找个大夫看看。”
　　大少奶撑着小腹说不出话，只是连连摆手。
　　一个女招待走过来：“这位太太晕车么？”
　　郑善存想一想，她不常乘汽车的：“是晕车。”
　　“我带您往后坡走一走，然后到贵宾休息室。”
　　郑善存不大放心：“这……”
　　“先生放心，我们的医药护理是齐备的。”
　　大少奶好一些，勉强道：“我歇一歇就好，你不要误了正事。”
　　女招待领着大少奶往后山走。郑善存的眼光一直追随着，也看一看云修台—— 一叠一叠的山，一幢一幢的灰色小楼，哪里是休息室？哪里又是办事处？突然发现，好多巡警，挂着步枪四处巡视，竟是戒严一般。
　　一个男招待上前：“先生，您的邀函？”
　　郑善存只留神那些巡警，一边摸出邀函。
　　招待似乎看到他的疑惑：“到会都是有身份的人物，警察厅自然不敢怠慢。”
　　63.
　　郑善存走上台阶，有人在身后叫他：
　　“郑先生——”
　　只听声音，也可猜到几分。
　　郑善存回过头，看见大岛乱。
　　一个阶上，一个阶下，谁也不先说话。
　　最后是大岛乱叹气：“你终究还是来了。”
　　他的叹息和眼神一样复杂，郑善存参不透那弦外之音，也无暇猜：“先走一步，失陪。”滚子跟着他走进临时办事处的小灰搂。
　　大岛乱在楼外站了一会儿，等他的秘书。秘书不一时小碎步跑来：“社长。”
　　“嗯。”大岛乱闲适的负手四下看一看，嘴唇微微动，“什么时候动手？”
　　“二十吨汽油已备这幢楼里。晚上九点，醍醐寺断香，游人最少，两边一起引燃，形成一个火圈。巡警已伐掉周围的树，范围控制在云修台以内。事后，就说寺里失火以致意外事故。”
　　大岛乱看看表：“九点……”
　　“安全起见，社长一定要尽早离会。

　　办事处的大门重重合上。两个军警持枪侍立。一个便衣悄无声息的过来：“从现在起，只准进，不许出。”
　　六点一刻。距离九点，还有不到三个钟点。秒针不停走，催促着会议室的沉闷。

　　变化往往发生在万无一失间。
　　变化起于南京利升茧行老板董兴国。这花甲的老汉突然心腹绞痛，胀闷欲窒。随从们惊慌，不理维持会场的招待们阻拦，架着他就往外走。门推开，自然被拦。
　　时机未到。招待们先还好言劝：“天黑山路不好走，去贵宾室暂歇。”
　　董兴国上了岁数，防万一，身边带着医生。医生一口回绝：“董老板的症状极似搅肠痧，耽误不得，必须尽快下山入医院。”
　　三言两语，渐成争执。会议室里的人听到声音，议论纷纷。
　　情急之下，一个巡警举了步枪，朝天就是一枪。
　　一声枪响，炸开了锅。会议室里的商家纷纷涌出，潮水一般，招待们拦也拦不住。
　　郑善存挤在人群中，进又进不得，退也退不出。不知发生什么事。只担心大少奶，急目四下看——贵宾室在哪里？
　　狭窄的楼门一冲破，人群呼啦啦四散开，军警们提着警棍倒转枪把，嘶声吆喝着兜头劈打。场面混乱难于维持。又有几声枪响，惊恐的人们黑暗里四处乱窜。郑善存放开了喉咙：“夕淼——夕淼——”滚子也跟着喊：“少奶奶——”
　　巡警队长怕有失，一咬牙：“动手！”
　　“哧——”一道讯号冲上天，发给一早埋伏在醍醐寺的人，两处一起动手。办事处的巡警围成两道圈，里圈持枪而逼，外圈淋汽油。汽油从办事处到醍醐寺。火柴一划，丢在地上，立成火圈。
　　刺耳的尖叫里，郑善存喊得声嘶力竭——那么多重搂，哪一个是贵宾室？那么多的人，哪一个是他找的人！
　　人潮推着他往外走，由不得他不走。突然之间，一条胳膊抓住他手臂，抓得紧紧的，不、像是慌乱中的无心。
　　他一侧头，心提起，又落下来，失落——大岛乱。
　　如此混乱，连大岛乱也失了平日的沉稳，大岛乱抓着他，眉头紧拧着，紧拧的眉头都是矛盾。大岛乱说：“郑善存——”
　　一向敬称他为‘郑先生’，这一次，大岛乱不再丝毫客气。
　　“郑善存！”他又叫他一遍，“你听着，欠你的，还清了！”
　　大岛乱在他身边经过，经过时，狠狠摔开他的胳膊。那一瞬，郑善存听到耳边的声音——“‘1115’，记住这个口令。”
　　未解其意，后面的人挤着他继续往前去。
　　头前一队巡警拦成围墙，墙只开一口，只放一个人。人们在枪口下战战兢兢排成队。火光映着每一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便衣把枪顶在待过的人腰间：“口令。”
　　有人悄悄动着嘴唇。
　　郑善存看着他们动着的嘴唇，心里霎时雪亮——原来如此！
　　他推开身边的人，转身就往回跑。滚子喊，他不理，身后的巡警大声喊，他也不理。滚子只得跟上去。
　　一支步枪在他们身后举起——
　　‘啪——’步枪被打落，便衣数落举枪的巡警：“这是场意外！所有人身上不能有弹孔！”
　　“可是……”
　　“怕什么！往回跑，还能出来么！”
　　大火渐渐成势。
　　郑善存拦住一个奔逃的招待：“贵宾室在哪！哪座搂！”
　　人人自危，只顾逃命，招待拼命挣扎着。郑善存一把扭结紧，揪着他领口抵在他的咽间，出口的话因牙齿紧错而走音：“说！”
　　招待被他扼不过气，又急又怕：“在、在、在……”他的手扬起，指南边，又指北边，火光与惊慌中，早已不辨南北。
　　郑善存把牙咬了又咬，是热还是急，汗已顺着额角流下，擦一把：“有电话么！”吼声夹着火的狂躁，“贵宾室的电话！”
　　招待结结巴巴爆出一串数字，被他丢下，地上滚个滚，爬起来跑了。
　　人人往外逃命，郑善存重又进了办事楼。他在拥挤的走廊里拨拉着挤出一条路，厮杀一般，心跳如狂，汗流浃背。一扇扇门敞开着，他咬着牙定着气一间间的看——没有，也没有……
　　走廊尽头最后一扇，‘砰——’门打开，电话！终于找到一部电话！
　　然后，滚子一声惊叫，这间通讯房里，藏了了无数塑料桶，一只只半人来高紧紧挨挨排挤着，不容间隙。桶里装的是……
　　眼下，郑善存什么也顾不得，飞快的抓起听筒，手一下一下拨着拨盘——手也在抖。
　　听筒贴在耳边，汗淌下来，淌进细密的音孔。郑善存和滚子一句话也不说，呼吸都轻，唯有呼呼拉拉火催朽木和远远近近人的呼喊。
　　电话里一声长音，接通了。
　　“滴——滴——”心应和着一下一下跳。
　　没人接。
　　郑善存摔了电话，重又拨号——没有人。
　　他‘啪啪’拍打着拨盘，一下快似一下。不知拨了多少遍。依旧没有人。
　　整栋楼渐渐静下来，人声渐远，火声渐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