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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五十一章 ...

  •   走廊里滚着热浪,一股浓烟渐渐弥散。滚子掩着口鼻关上门,一个劲儿咳嗽:“少爷快走吧!走窗。”
      郑善存一动也不动,眉皱着,手指的骨节攥得‘叭叭’响,突然一转身,又抓起电话。
      火舌高蹿着,一下一下燎过窗帘,窗帘一角燃起来,滚子赶紧几脚踩灭,一扇扇关上窗,留了一扇,滚滚黑烟里是他焦急的咳嗽:“再不走来不及了!”
      郑善存也咳嗽。汗在流,牙咬得咯咯作响。电话是唯一的希望。他把自己牢牢钉死在这这唯一的希望上。
      炙烤之下,一层层墙皮脱落,露出千疮百孔的旧砖垛,火苗无孔不入钻进来。滚子脱下外衣四处抽打,顾得这边,顾不得那边。
      有响动。起初是轻微的断裂声。老梁木在烈火中糟朽,声音延续着放大,整整一条梁柱轰然倒塌。
      郑善存一把推开滚子,狠狠推出去。
      外面是滚子走了音的嘶喊:“少爷!少爷!”
      火的这一头郑善存大声喊:“走!记住了,1115,记住这个口令!”
      又一声响,整面墙在火中坍塌。
      大火肆无忌惮扑进来,火将他们隔在两个世界。

      贵宾休息室早已乱成一团。不是火源,可是,看得到火光听到到人声,所有人拥挤着往外逃。
      大少奶焦急的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好心人拉她一把:“快走啊!”
      “我……我要在这里等。”
      “火早晚烧过来!”
      大少奶心一横,甩脱好心的握着她的不知什么人的手:“我孩子的爹一定会来这里找我,我就在这里等!”
      逃窜的人们拥挤在一起,互相骀藉,许久才散去。
      一声声电话铃在安静中凸现。不知已响了多久。
      大少奶缓缓走向发声的地方。
      铃声止住了。
      她便也站住。
      突然又响起。
      那样刺耳,听筒几乎在支架上震颤。
      她伸出了手,又停在半空,指头一根根攥起,在犹豫。心里忽然什么一闪,灵犀一般,抓起听筒。

      黄家。
      没点灯,已见不到一丝光亮。
      老吴站在摇椅边。
      黄老太问:“回来了么?”
      “还没有。”
      “如果没什么意外,该回来了吧。”
      “是。如果不出意外,早该回来了。”
      一问一答,都把‘意外’咬得很重。
      黄老太突然撑起身,毯子滑到地上。
      “您这是……这是……”
      黄老太竟然挣扎着下了地。
      一群人围过来:“这么晚了,您是要去哪里?”
      “祠堂。”
      “今天又不是祭日,也不是初一十五……”
      “为娘的祭奠儿子,还要拣日子么。”

      浓烟填满了狭小的空间,熊熊的火缩成一小围,仍在缩。郑善存剧烈的咳嗽,氧气越来越稀薄。站不住,他缓缓滑坐在地。他不能让自己跌倒,他用大衣掩着口鼻,挺下去。不报任何生的希望,可是,挺得一刻是一刻。那电话筒还紧紧的在手里。
      长长的提示音突然终止,听筒那边是沙沙的声音。
      接通了!
      心一阵狂跳,骤然涌起的气血让他眩晕。
      “喂——”
      声音犹犹豫豫——是她是她是她!
      “夕淼!”他死死抓住听筒。那一瞬,如不克制,眼泪就会落下来。
      “善存——”
      他断然阻止她兴奋的声音:“你听着!1115,记住这个口令!”
      她不明就里,可她听得出他的凝重。
      “嗯,我记着。”
      “记牢!重复一遍。”
      “1115。”
      “好。好。”
      心事已了,提起的一口气放下了就再提不起。因紧张而直挺的腰板儿一寸一寸软下去。呼吸都困难。他感到眼皮越来越沉。
      “善存——善存——”话筒那边是她的焦急,“你在哪里?”
      “我——”他强撑着四下看一眼——他在哪里?这是哪里?没有门,没有窗,只有火,漫天漫地的火,满眼的火。
      “我——”他合上眼,舒长了腿,他放松全身的力把全身的力凝聚在喉咙里,他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如常,“我已经离开云修台,在山脚下……在山脚下等你……”
      热泪突然盈满眼眶。等……这一等,就是来世。
      可他马上蓄起精神,不让声音有一丝异常:“你赶紧离开,跟着逃难的人群向外走,有巡警拦你,就告诉他口令。”
      “好,我这就走。”
      她的声音在听筒里逐渐远去。
      这一去,就是永诀。
      “夕淼——”他抓住听筒拼尽全力,“夕淼!”
      这不是他的初衷,可在永诀的一刻,任谁也管不住自己。
      大少奶的声音重又响起:“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还能有什么呢……此时此刻,他只是舍不得。
      舍不得。
      又有什么在火里倒塌。
      大少奶问:“什么声音这样吵?”
      “伐木。”他舍不得她的声音,说什么也好,“工人在伐木。”
      “善存——”
      “夕淼。”他又一次打断她,“你真坚强。”他说。他咬着牙,“你是我所见过最坚强的女人。你想光大家业,你想承办公司,都做到了。从来,你都只靠自己。你——”眼泪咬不住了,停一下,“以后,无论怎样,要坚强下去……”
      他不期而至一连串咳嗽转移了她的注意。
      “咳得这样厉害。”
      “咳咳咳——”
      “让你不要抽那么多烟——”她嗔一句,“我要走了,你等我,我……有事告诉你。”
      “什么事?”
      她转着话筒,脸有些红:“我想……当面对你讲。”
      他多想问,一问,她会起疑。
      大少奶说:“我挂断了?”
      没有回应。
      “善存?”
      郑善存缓缓放下电话,他在心里对她讲:夕淼,下辈子,我听你讲……

      火燎着他的衣角,或许已经烧在身上。那样疼,可是,连疼的力气也没有。浓烟吞噬了最后的氧气。意识都开始模糊……
      意识模糊却依然恐惧,原来,他是怕的。生有太多可恋,贪生,即是怕死。
      竟是这样短。早知如此短,该一分一秒也珍惜。曾经那么多的争执和怄气,如今看来,都是无谓。他对她,不够好
      电话线在火中碳化变黑,最终熔断。
      一切了断。
      他摸索着掏出衣内的照片,照片在他模糊的眼里难以清晰。可他知道,他记得,他穿着阴士林布长袍。她说过,她说这布真板正,颜色也配你。
      板正的布,齐整的人,怎能化作一地残骸一具焦尸?
      宁可粉身碎骨不留痕迹。
      扳住桌子,手伸直,再直——够到一只塑料桶,拉动,拉到。所有的塑料桶翻骨牌一般滚倒,轰隆隆滚下桌——
      火光映着他的笑,他为短暂的拥有而笑。可眼泪却淌下来,他在笑中热泪涟涟。火烤很快干了泪。
      油桶摔裂,汽油四溅——
      照片贴在他胸口,她和他,永远融为一体。

      ‘轰——’
      大地颤了三颤。松动了根结的千丛万树都在摇,枝叶沙沙响,是哭。
      滚子撕心裂肺的喊——“少爷!”
      摇山震岳的爆炸中,人的声音,何其渺小。

      百里之外的黄家。
      贞女庙,老祠堂。
      一张张纸钱漫天飞舞。
      黄老太一把把撒向天:“儿啊,孝先!——你的女人,你的家业,娘都给你保住了!”
      中风瘫痪,就是在这个癫狂之夜。

      (未完待续,明天结局)

      65
      大少奶坐在山脚下的石阶上。坐得凉了,便站一会儿,站得累了,又坐下。
      山石微微震颤,那是来自山顶的余威。来自山顶的巨响破胆寒心,大少奶定下神,摒去胡思乱想。
      天一点一点发白。
      晨雾起了,迷迷茫茫的,依旧看不清。
      影影绰绰的,有人下来,越来越近。
      她忘了雾大路难行,忘了身上不方便,朝那朦胧的影子飞奔而去。跑起来,才发觉站了一夜腰腿的僵硬。
      大雾里,两人相逢不想见,待得看清了,她心一凉——滚子。只有滚子一个人。
      滚子满脸熏黑,熏黑的脸上一道压一道的水迹,水迹划花了他的脸。
      大少奶愕在他面前,狂跳的心和涌起的话一起堵在胸口,像生生噎下一把利刃,那样剧烈的剜割。突然什么也不敢问。
      滚子看着她,想说话,可是嘴唇在哆嗦,浑身都哆嗦。好久好久,站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趴在地上:“少奶奶——”
      山风起了。山风驱散晨雾。山风卷起落叶和尘埃。
      后来,风止了。曾经有的,荡然无存。

      大岛乱的车盘旋着停在山脚下的时候,大少奶正呆坐在地上。
      她是怎样坐下去,跌倒还是跪倒?不记得。有没有扭伤腕子崴了脚踝,不知道。血肉之躯变得麻木,意识也麻木。有那么一刻,她体味到灵魂出窍的感觉。她丢了他,也丢了她自己。可是下一刻,她撑着地自己站起来。
      因为大岛乱已走过来,大岛乱的声音很沉重:“请节哀。”
      她说。她一滴泪也没有,她甚至没有悲伤,她一字一句的说:“你胡说。”
      滚子一下扑上去。滚子凭着一点直觉把一切一切发泄在这个劫后余生的人:“是不是你们下的套?!”他狠狠揪着他的衣领几乎吊在他身上,他白森森的牙齿切搓着恨不能一口咬下去,“你是畜生是狗!少爷救了你的命他救过你的命!”
      大岛乱吃力的挣扎着,终于挣脱掉。他呼呼喘着粗气:“我提醒过!我亲口提醒过郑先生的母亲!”
      大少奶坐下去,独自静静坐在一边。就像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滚子哭了,滚子说:“少奶奶,我们走吧。”
      她说:“我等他。”
      滚子惊讶了。说得清清楚楚,莫非她没听进他的话?
      “少爷……少爷他已经……”
      “死要见尸。没有尸身,他没有……”她说得那样笃定,可她说不出那个字。
      滚子换了一种方式劝这个年轻的未亡人:“出了这么大事,巡警一定会封山,再不走,会惹上麻烦。”
      大少奶便站起,竟然没有抗拒:“那我回去等他。”可她没有立即离开,静默在原地,声音细而温柔,“他认得回去的路……”

      洛少商是听闻噩耗的第三天便从省城急急赶回。
      没灵棚,没葬礼,甚至没有一张相片。他只有去见大少奶。
      没有想象中的悲戚。她甚至比他还平静。
      他说:“东家节哀。他……公司还有我,你要保重自己……”
      她说:“你是他的朋友,为什么要咒他。”
      洛少商瞠目结舌。洛少商在她身后与滚子互递着眼色。
      一张报纸放在桌上。醒目的大字印在头条,下面的小方框是黑色的事故遇难者名单。
      大少奶看一眼,一眼便看到那几个字。可她冷着脸,冷着的脸上甚至有嘲讽,她说:“乱写。”
      谁都看得出大少奶有事。可她偏偏一切如常,她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齐。她也不哭,始终不落一滴泪。几里之外,他们曾经乡间的小屋,满院子的山茶花早已枯萎,却是凋而不谢,执拗的,挣扎着,死死抱住枝。

      立冬那天,煮馄饨,下倭瓜饺子。黄老太瘫在床上流着口涎。老宅子死气沉沉,没一点过节的气息。
      腊梅端着托盘,托盘里是大红大红的新窗花。
      大少奶看着腊梅把窗花涂着浆糊。
      “这是什么?”
      “一角的叫‘天禄’,二角的叫‘辟邪’,没角的叫‘符拨’,都是驱鬼避邪祟的神兽灵兽,应节的……”
      “出去!”大少奶突然厉声,她起身一把撕掉刚刚粘上的窗花,“拿出去统统丢出去!”腊梅惊恐的不敢说一句话。
      她喘息了一会儿,静下来,怔怔的:“贴这些,他就不敢回来……”

      日子一天一天挨,从那一天,一天、两天、三天……头七。
      她独自来到他们曾经的‘家’。
      天黑透了,一只手电也没打。太熟悉,摸黑她也认得路,她摸黑走进院子,走进屋子。
      头七。亡灵在这一夜回魂。该备上一顿饭,亲人躲起来,亲人会使亡灵牵挂。没有牵挂的人,饱食了一餐饭,新鬼才能安安心心上路。
      没有任何祭品,她就守在窗前。也许,就是要他牵挂,牵挂,就能留住他……
      她打开窗,月光照在她手里的照片。抚摸了太多遍,面目都变得模糊。可她仍在抚摸,很轻。很轻的,她对他说:“善存,我们有孩子了……”
      没有一丝响动,没有风。
      她大了一些声:“善存——”
      突然的激动牵痛了小腹。一下一下,疼。她竖起一层坚硬的壳,她的坚硬可以抵挡外界的一切却抵挡不了来自内里的疼。一阵一阵绞痛从最柔软的地方扎进她的血肉,吸附着她的血肉。
      疼痛之后是勃勃的脉动。血肉交融的疼痛和脉动,好像很久以前他们的第一次……太久太久了。那一夜,风中飘着花香,夜百合、仙客来、石斛兰和风信子,还有海棠花。
      她推门走进院,她对着空空的院落枯萎的山茶大声喊,她喊得声嘶力竭痛彻心扉。
      “郑善存你好狠的心,你不来看一看你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么……”
      声音回荡在四壁,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天不怜她,地不怜她,就连鬼,也不怜她。
      然后,她哭了,终于哭出来。这一哭,不可收拾。酣畅淋漓的,她哭倒在院子里,最后,没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天都亮了。
      一地的山茶花。花落了,终是落了。落了一身的花,垫在身下,就不会凉,盖在身上,就不会冷。
      落花护着她,护着她们母子俩。
      捧起满把落花。一瓣一瓣的,是精魄么?她喃喃的:“善存,你还是舍不得,你还是来了……”
      他一定来了。这里是生他的故乡是绊着他的牵挂。他随水流,水就有情,他随风吹,风就有义。从此,一生,她要守着这一山一水他的有情有义。他把精魄注进她体内,一下一下的胎动就是他的延续。她要替他延续。
      使命让她坚强,她在坚强擦了泪。

      未蒙面的孩子早熟的懂事。她没吃一剂安胎药,没喝一碗滋补汤,可是,孩子从不折腾她。她忍着妊娠的恶心逼自己进食,她憔悴的健康。母子两苦苦相依,熬过孕育的日子。

      小寒、大寒、立春、过年……
      二月二,龙抬头。
      所有店铺的掌柜伙计挡手们齐集在黄家。换了新衣,提着礼品。拜贺是说辞,其实为了见一见大少奶。整整一个冬天,他们没有见过东家。
      大少奶甚至很少走出自己的独院。
      今天,她脱去厚重的棉袍,换上春衣。
      丫头们有些惊讶,大少奶似乎……胖了,可是,胖的不那么匀称。
      生育过的蒲嫂惊讶的张大了嘴。
      单薄的春衣再也掩饰不住突兀走形的身材。
      可她似乎不在意。众目睽睽下,她迈过一道道槛,走出一扇扇门。每个掌柜伙计和挡手在她身后张大了眼,舌头抵住他们的嘴,他们忘了招呼。
      煎药的停了扇,洒扫的丢了帚,佣人们的眼睛和嘴宣示了他们的惊讶。大肚子的寡妇,无疑青天白日下的鬼。
      画梅坐在床边,匙里是温粥,粥灌进黄老太的嘴里,又从嘴角流下来。画梅拽出帕子,小心的擦。可是帕子落在地上,画梅惊得忘了拾。
      大少奶走过来,大少奶很镇定。可是画梅仓皇,仓皇的后退。
      大少奶停在黄老太床前。
      隆起的小腹大刺刺映进黄老太眼里。
      黄老太的眼睛眯起来。她在抖,打褶的眼皮歪斜的口鼻在抖,全身都在抖。不听使唤的一只手哆嗦着,仿佛要举起。
      大少奶冷冷看着这曾经被她唤作娘的人痛苦的痉挛。
      黄老太发出一阵含混,没人听得清。口涎更厉害得顺着嘴角流下。
      大少奶走近些,手撩起外衣,让她瞧得更清楚。
      一阵热血冲上头,衰竭僵化的血管经不起这样的剧烈。所有经络瞬间冲开,黄老太举起手,枯骨一般的手指摇晃着指向大少奶,指向她挺起的小腹,竟然说出话:“你——你——”
      短暂的畅快,血管一刹爆裂。黄老太眯起的眼骤然放大,惊恐怨愤刻毒与不甘,一切一切定格在放大的瞳孔里。
      仍有一口气,撑着一口气,就是不肯去。
      大少奶笑了,她的笑和她的眼神是一个反差,冰冷的反差,美艳绝伦。她轻轻说,用仅能让这垂死的人听得见的声音。她说:“这孩子,是姓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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