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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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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太阳斜照进窗,缩成一个小小的光圈。黄老太的藤摇椅就摆在阳关照得到的地方。两个大炭盆熊熊烧着,脚踏上,是水獭皮包着的汤婆子。厚绒毯盖在她身上,从肩到脚。绒毯之上,是一张苍褐色疲病的脸。
听见声音,眼角的皱纹聚在一起,眼皮动一动,撩开—— 一线浑浊微微滚动,昭示躺在藤椅上的仍是一个活人。
眼珠滚到眼角,有人影映进来——大少奶,眉心是纠聚的焦切。看到她的焦切,黄老太合了眼,歇一歇,又张开——大少奶身边,郑善存。
“都回来了?好——”
大少奶紧走过去蹲下身,抓住椅扶:“娘——”
“我是不行了。提着一口气,只等你们回来。家散了,下去,没法儿跟善存他爹交代……”
大少奶早湿了眼睛,病人面前,不敢悲声:“转了冬,天气一暖,病就好了。”
黄老太闭眼摇一摇头:“以前的种种,忘了吧。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个家,终究是你的——你们的。”
终将两人相提并论,或许,是一种默认。心照不宣。大少奶红了脸,羞愧。
“娘,您要我们……要我做些什么呢?”
“我这把年岁,还求些什么呢?放不下的,是这个家,和店……”
“店里最近有事?”
门口的老吴进来,递上那张邀函。
大少奶把信抽出来看。郑善存在一边问:“说什么?”
“是丝经公所主持的商会,省里有头面的丝行都在被邀之列。”她把信看完,加一句,“包括几家大的洋行。”
黄老太无力的咳嗽几声:“新上台的军阀,政府的面子,驳不得。”
“您放心,我收拾一下,就去省城。”
“念祖娘——”老太太喘匀了气,淡淡的,“让善存去吧。一群男人开会,又那么远。”
两人在黄老太身后对视。
“善存,是这家里唯一的男人,这个家,这些生意,早晚都是他的,就是你……也要依仗他。”
无端的,大少奶又烧红了脸。愧,只有愧。
“我们听您的就是。”
宇文株社。
秘书理好文件,随从收拾了行李,一并交给司机。请示大岛乱:“什么时候动身?”
“领事馆还没有消息?”
几个人摇头。
大岛乱敲着手里的自来水笔,烦躁:“再等一等。”
电话铃突然响起,大岛乱一把抓起话筒。
静了一会儿,他道:“快请他进来。”自己站起身。
来人进门,余者都退去。拉门拉上,外间的拉门也拉上。
大岛乱请他坐。
来人十分谨慎:“领事馆得到的可靠消息,会议就在云修台的临时办事处。”
“具体怎样安排?”
“二十吨汽油,可以达到爆炸极限。四围有司法厅的巡警把守,名单上的所有商家,一次铲除。”
“二十吨……波及范围太大了吧?”
“烧掉附近的醍醐寺。事后,以香火旺盛意外失火为由,省政府可以推脱干净。”
“到会的其他商家怎么办?还有很多洋人。”
“为防到时局面混乱,设一个口令。把守的巡警依口令放人。”
“什么口令?”
领事官在文件袋里拿出一张字条。大岛乱伸手接,他却缩回去:
“总领事再三嘱咐,太危险,大岛先生还是不要以身犯险,可以差个秘书代表。”
“我不亲自去,别人会起疑。”
大岛乱执意伸着手。领事官只得交给他。
他皱起眉,十分凝重。默记一遍。点了打火机,烧掉。
61.
初冬第一场雪,薄薄的。白的地,白的树,挂霜的瓦楞和白瓷砖的小洋搂,一望皆是白,清冷的洁净。
只有一行大红的字,镌在门口的长匾:浦溪诊所。
这是离叶篓镇最近的邻镇浦溪。
大少奶独自站在诊所门口的老槐树下。老树已掉光了叶,光秃秃的,遮挡不了她。站了很久,风吹来,冬天的晨风灌进她厚厚的毛围巾,灌进她的袖口和衣摆。还没开门,仍要等。
该来的,迟了两个多月,以前从不曾的……心里怀了一个猜测,惴惴的,说不准。一个人悄悄的来,只想证实这个猜测。赶这么远的路,为的是避开熟人。浦溪并不多来,也没什么故旧,即便如此,仍旧紧张。
门口的锁链在响,有人出来掏钥匙。
大少奶两手绞紧,咬了咬牙,走进去。
汽车停在黄家门口,滚子坐在后排,开窗招呼:“少爷上车啊,还等什么?”
郑善存一步步走过来,脸却扭向后,看着大门的方向。
滚子探出一个脑袋,小声笑:“可能还没起呢,要是起来,肯定出来送的。”
郑善存看了看表:“都快中午了……算了,让她睡吧。”就开车门。
人力车的铜铃叮当响,停在一边。
郑善存刚刚坐进去,就看见大少奶下车。下了人力车,朝着汽车走过来。
他忙推开门,很惊异,更多的是喜,招呼她:“你一早就出去?一个人去哪儿了?”
她停在车门边。只站着,不讲话。眼里跳跃的光颊上蕴着的红,都是话。郑善存听不见那无声的话。他只觉得,她与平时不同,那不同让他怦然心动。
他托起她搭在车窗上的手,手心全是汗,冷一阵,热一阵。他攥着她的手问:“怎么了?”
“我……”脸腾地红。专程来,只想告诉他一句话。可到了嘴边,凭空生出许多顾虑,讲不出口。
他拉她:“来——”
滚子麻利的从两个车座间挤到前排。郑善存往里挪,大少奶犹豫一下,坐在他身边。
司机扶着方向盘,没有动。
他追问:“到底怎么了?”
她咬着嘴唇,咬住心里的话,斟酌着心里的话。
她脸上的嫣红晃得他一阵缭乱,他咬咬牙,低声:“你成心的是不是?就是不让我安心开会?”他把耳朵凑到她嘴边:“你悄悄对我说。”
滚子拼命捂着嘴,肩头一阵狂颤。
大少奶在后视镜里看看前排的两个人:“先安心做正事吧,其余的……再说。”她把手轻轻盖上他撑着座椅的手,“我想……陪你一道去。”
车开了,载着四个人。午后便进了省城,一路开向南郊的将军山。
经过中山南路的繁华地段,郑善存突然让司机停一停。
车停在路边。大少奶问:“做什么?”
他微笑一扬脸,眼睛看向面前的小洋楼。
昌德照相馆。
三层的小洋楼,规模不算小,玻璃窗廊挂满了时下电影明星的大幅艳照。郑善存摇下车窗向外看:“就是这里,你说过的,我们还没有一张合照。”
滚子在前开门。老板迎出来:“几位是来拍照?还是取照片?”
“拍照。”滚子抢着说,又朝后一指,“这是我们家少爷、少奶奶。”
滚子多会说话。郑善存在大少奶身后瞪他,瞪他的眼角是板也板不住的笑。
老板不敢怠慢,忙往里让:“里面请。”
相机架在三脚架上,老板弯身眯起眼调焦,一边问:“先生太太选什么布景?”
“都有哪些?”
“有——花好月圆、鸳鸯福禄、并蒂荣华、比翼连枝、地久天长……”
大少奶低声止住他:“就……地久天长吧。”
布景‘哗——’地拉下。
郑善存整了整衣领:“我要不要换件衣服?配你么?”
“我也是寻常衣服啊。”
“你穿什么都好看。”
她带愠白他一眼,却伸手摸上他领口。从第一颗纽子沿大襟儿一路理下来,仔仔细细。又弯身抻了抻长衫的下摆,平整得不剩一丝褶皱。上下打量,十分满意:“这阴丹士林布料真板正,颜色也称你。”
郑善存拉她起来。女坐男站,一切就绪。
按快门前,他把手搭上她的肩,她抚摸着握住了。习惯的默契。
老板道:“笑——”
‘啪——’任世事无常,这温馨的一刻,在小小的铁匣子里印成永远。
老板笑着取胶卷,顺口问:“先生太太是新婚吧?”
郑善存讪讪笑了:“这个年岁了……”看见一旁大少奶的且羞且喜,话便不再说。掏出钱,“我们就在这里等,还有些事,烦你快一些。”
老板目测钱的厚度,一叠声道:“放心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