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末·异乡人》七泱

6、3-1，蒹葭·新天地

　　入住到聂长忆在蒹葭地的竹屋后，缺乏安全感的云未壤，第一件事就是找人来换锁。
　　不一日，锁匠帮她换好，羡慕地道：“云姑娘，你这屋，可真大啊。”
　　大也没什么用，里面除了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柜子等必须的再不能必须的家具，就什么也没有了。她连多一套衣物都没，身上仅剩入狱前带在身上的一点钱。她现一贫如洗，也已没有自己的家，她什么都没有了。
　　云未壤付了钱，见锁匠犹犹豫豫地还有话，“怎么了？”
　　那锁匠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云姑娘，俺家里有一堆没用的青铜锁，俺又舍不得扔，但家里地方小没地儿放，放院子贼儿惦记，不知……能不能……借你这地存一存？俺付点租金，可以不？”
　　她听了，环顾四周，确实有很大的空间存放他那什么青铜锁，对方既然也主动提付她租子，便同意了。
　　第二天，锁匠便高高兴兴地推了个大板车，将一大车的库存锁卸在她屋里用不着的地方。
　　这确实是一堆没用的青铜锁。她站旁边看了下，每个都特小，只有大拇指脚趾的指甲盖那么大，根本无法在生活中使用，也成为不了商品，不晓得什么窑能烧铸出这种奇怪的东西。她没在意，锁好门外出散步。

　　蒹葭地，蒹葭成海，中午的日头洒落在屋边水面上，波光粼粼甚美。云未壤沿着步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想到聂长忆说过，活不下去的话就跳河，她觉得也可。
　　大概走了几百步远，看见前方一座寺庙立在山间，彼时南祈这种小寺庙颇多，她左右无事，顺着石阶而上，仰头看到“绀云寺”三个字刻在牌匾上方。她走进去，发现确实是一间小破庙，几个小僧打扫后，围坐在一个老和尚身旁，一起诵经。
　　她心中肃穆，进了香，跪下磕头，完毕后也坐在蒲团上，似懂非懂地跟着听起来。
　　老和尚讲完今天功课，见她面生，对她施礼，她赶紧还礼，还想着刚才老和尚讲的经文，心念一动，道：“大师，我有个疑问，大师可否解答？”
　　“施主请讲。”
　　“如果一个人，她受人陷害，家破人亡，她心中充满了苦闷与仇恨，她很想复仇，可是她毫无办法，她应该怎么做呢。”
　　老和尚合十道：“《地藏经》有云：南阎浮提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何况恣情杀害、窃盗、邪淫、妄语，百千罪状。施主可明白？”
　　“呃……大师的意思是……被狗咬了，难道要反咬回去吗，是吗？”
　　老和尚一顿，“施主这么理解，也未尝不可。”
　　行吧，复仇对现在的她来说，真可谓想多了。她谢过，在寺庙里又转了一圈，求了个平安扣，这寺庙的平安扣乃是简单一条红布绸，上面写着：“安隐”。
　　回屋后，未壤躺在床上，始终在想，她如何能忍，如何能够安静隐忍地过完这一生。起码，得让她知道母亲的尸身在哪里吧！
　　一想到母亲，她瞬时坐起。偏头瞄见堆砌在屋角的一大堆青铜小锁，她忽然忆起绀云寺山门石阶脚下，有一颗巨大的古榕树，她心念一动，下床从锁堆里拾起一小只，带着红绸布和青铜锁出门。
　　来到这颗参天古榕前，她感慨着，这树，可真老呀，树冠又广又展。她围着转了一圈，比划了下，感觉起码得有七八人合抱得过来。
　　赤红的绸布穿过小小青铜挂锁，云未壤踮着脚尖，将这小锁系在榕树的枝杈上，心中想着，算了，虽然她现在做不到安隐，但挂在这里，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做到吧。她后退几步，站远欣赏了会，觉得深绿色的树中一抹红，下方坠了个小锁，还挺好看。
　　“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呀？”身后，一对步行经过的年轻男女驻足观看她的奇怪动作。
　　“呃……我在祈福。”她随口找了个理由。
　　“这样用红绸挂一个小锁，便可祈福了吗？”路人女子十分好奇，仰头观看了阵。
　　“……是的，大汉民间，都是这么做的。”她随口掰道，“如姻缘、平安、学业，等等，都可。”
　　年轻的路人女子一听到姻缘，立即触动，她希望自己和身边公子有更好前景，又觉得是大汉流行的事物，必然有道理，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问：“那这小锁是自哪里得来的呢？”
　　“……小锁……在我这有，但你得……先去山上寺庙里求个红绸平安扣来栓……”
　　“好，我们这就去求，这小锁多少钱啊？”
　　云未壤按普通的市价跟路人女子说了，女子立刻答应，拉着身旁青年往石阶上绀云寺去，还不忘回头跟她强调：“等我啊。”
　　她在原地摸摸鼻子，回屋又拿了把小锁回来，果然，不一会儿，路人女子就高高兴兴地带了红绸回来找她。
　　于是，写着“相姻”的红绸挂锁，被挂到了榕树上。
　　住在这蒹葭地几天下来，云未壤发现，由于这片地方景色颇好，静谧浪漫，时常有男女青年同来游玩，蒹葭月下，共许一生。
　　她默默又去绀云寺，自行整了好几个平安扣，回来拿小锁各挂一条，陆陆续续，一个人在榕树上又栓了十几条，使得更为吸引来往人群。她找来一个木质小架子，在木架上写了“祈福”、"长乐”等字词，画了个求平安扣和栓锁的流程，标上价格，放在树跟旁边。她自己就只坐在旁边，也不吆喝，但来往人群都能看懂，有兴趣的，就去绀云寺求了红绸来跟她买锁祈愿。逐渐地，不需要她自己再刷量，古老的榕树上已陆陆续续挂了不少，家中的那青铜锁堆，一天比一天矮下去。
　　她跟锁匠取消了租金，表示每卖一个小锁，还另付他一笔钱，希望他继续给她供应这种小锁，锁匠高兴坏了，定期给她送货。
　　如此这般，过了月余，她收入日趋稳定，起先聂长忆的仆役还给她送过两三次柴米油盐，某一日她跟仆役说，请告知你家大人，后面不用来送了，果然就没再来过。聂长忆本人则一次也没来过，她也不想再多白吃白喝他的。
　　经常她坐在榕树下，守着展架，看着不远处青年男女背影，琴瑟和鸣，隐隐约约想到了自己的过往，时而双眼氤氲。可是她已经回不去了。
　　又过了月余，一传十十传百，她的生意一直在稳步向好，许多人甚至直接表明自己是闻名而来，就是来她这儿踩点的。同时，大家又传绀云寺的平安扣特别灵验，尤其是求姻缘的，连带着寺庙的香火也从衰弱转变成旺盛，方圆几十里，凡求姻缘的都会特地赶来。哪怕不来挂锁，也要上庙里烧香。
　　绀云寺的僧人们都多少感谢云未壤给他们带来的转变，时常把寺里种的蔬菜、磨的豆腐，都拿来赠送给她，足够她一人伙食，这样她连种菜买菜都省了。她自己也不爱吃肉，不时跟附近渔民买点鱼虾，有空就在屋外蒹葭空地上生火烤鱼吃，难得也会买只鸡来烤。日子就这么过了起来。
　　只是每晚在长夜未明的时分，都会惊醒，喃喃念到：“成暮……”然后又流着泪睡去。
　　某天云未壤发现绀云寺的小和尚和人起了冲突，了解后得知，原来，自从绀云寺香火旺了后，稍远处的青那寺就乏人问津，虽然双方住持都是得道僧人，但年纪轻的小僧难免心火旺，言语间互相冲撞。云未壤便做了个中间人，让青那寺的小和尚去了解，青那寺附近居民有什么特征，回来告知都是母亲辈的妇孺，她立刻指导了一下小和尚，渐渐的，民间又开始传闻，青那寺的求子平安扣特别灵，但凡求子的，都得去青那寺上香。于是，青那寺的小僧们开始给她送水果吃。
　　待到整个玄州都传开的时候，已演变成一套完整的系统闭环：要先去绀云寺烧香求姻缘平安扣，然后去山下榕树买个小锁挂上保佑，再到青那寺烧香求子孙平安扣，然后再回榕树这边再买个小锁挂上，顺序不能错，也不能少任一环节。这样才能保证自己或子女觅得良缘、儿孙满堂。
　　有一日，绀云寺的方丈略微迟疑的对她道：“施主，施主为本寺带来的改变，老衲感激不尽，只是这……佛法讲究缘起性空，一切皆由缘生，这……进香求平安本都是随缘而为，现在这香客们多是带着明确的目的，抱着索求之心而来，执念过重，但未必得的了所求之果，老衲甚为惶恐啊。”
　　云未壤心知他是修养高以至没指着她鼻子说“何况你还拿这赚钱”，她微笑道：“大师曾对我讲过，《法华经》有云：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大师，人生来就有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一人带动多人，多人带动一群人，每个人都在影响着自己和身边的人，这是我们所无法阻止的啊。”见方丈还有话欲言，她微笑着又抢道：“大师也曾对我讲过，《华严经》有云：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大师，其时一个人的作为，是由他的心态决定的。大师想，为何大家都认为绀云寺的香灵验？因为本身来这里祈福的，就是感情颇好的一双人，我们只是更加地帮助他们去相信，自己可以做到罢了。那每个人都为着这个美好的愿景去经营好自己，去植下善因善缘，最终收获了他们求的果报，又有何不妥呢？”
　　好像……也确实……方丈被她绕了进去，只好回道：“阿弥陀佛。”

　　这一日，晴空万里，两辆华丽的马车陆续停在绀云寺山脚的榕树边旷地上，一路跟随的还有仆人、婢女、侍卫，阵仗之大，前所未有。
　　一位看起来像管家的老者走到第一辆马车前，躬身道：“启禀太……夫人，这台阶上去，就是绀云寺了。”
　　车帘掀开，车中打扮华贵的美貌妇人一看，吃惊，“啊？这现已全京城都闻名的绀云寺，这么小？”跟她想象中求姻缘神准的散发着金光的大庙相差甚远啊。
　　“确实就是这里。”老者管家躬身道，“太夫人请看，这就是那传闻的古榕。”
　　美貌妇人侧头看去，果然极大一颗参天古榕，上面密密麻麻挂着许多红绸拴着的青铜锁，充满喜气，甚为好看。她心中大喜，由婢女搀扶着下车，上前欣赏一番，连连点头，对木架旁的女子道：“老板，请给本……给我留两只青铜锁，我去求了平安扣就来。”
　　“呵呵，我不是老板，我老板去青那寺给住持送茶叶了，我是雇来照看的，您要留着，给您留二只便是。”
　　美貌妇人满意地点头，拾起裙摆直往绀云寺石阶上去，后面一群仆从吓得直喊“太、夫人慢些，太夫人慢些。”
　　不一会儿，一群人又簇拥着她出寺下来，随从已将青铜锁买好，她笑眯眯地亲手栓牢，拿着走到停着的第二辆马车前热切地道：“漓儿，快下车来，你赶紧将这姻缘锁挂在榕树上，母……姨娘再去青那寺帮你求子嗣的。”她掀帘将物件直接塞进车内人手中，说着高高兴兴钻进自己那辆马车，还不忘回头再次提醒，“一定要自己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