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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0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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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楠妖尊。”
宋霜迟只微笑着问,“您想不想,再见师父一面?”
慕楠整个人都僵了一瞬,却是不动声色的咽下了漫到喉咙口的血色,涩声道:“不想。”
明晃晃的谎言。
若是真的不想,三个月前,阿鹤就不会冒着失去性命的风险,私闯赤湖。
宋霜迟却没有纠结这个问题,而是折了折衣袖,露出手腕上那个有些暗沉的手镯,手指拂向琴弦。
琴音再起,却是悲寂凄苦的《忆故人》。
不过寥寥几个音符,配上他如今的心境,便是诉不尽满腹的伤怀与思念、苍凉与遗憾。
只是,曲未过半,宋霜迟便突兀的停了手。
他抱着琴起身,凝视着慕楠苍白的脸色和略有些颤抖的手,道:“我曾问过阿鹤,为何要私闯赤湖。他说,有些事,做了会遗憾,可不做却会后悔。”
“我如今心有疑惑,便来求解,即使得不到答案,我心有遗憾,却不会后悔。”
“那您呢?”
宋霜迟随意拨了拨琴弦,清幽的琴音与那冷冽的声音一同在这桃林回响,“一百多年前的旧事,您说着不愿提。可只是一首琴曲,就能牵动您的思绪,引发您的旧伤。”
“您已伤重至此,错过了这次机会,此生就再也见不到师父了。如此……”
他顿了顿,微笑着问出了最后一句话,“您真的不会后悔吗?”
您真的不会后悔吗?
慕楠勉强咽下去的血色,在这句话面前,终于再也咽不下去,全数呕了出来。
他拖着这伤痕累累的躯体苟延残喘一百多年,除了要为妖族尽一份力,更多的,不就是希望阿楠能在时间的推移下,将那些血色往事淡化,再见他一面吗?
可他已经没多少时日,正如宋霜迟所说,错过了今日之机,他就再无见到阿楠的可能了。
眼见慕楠咳出的血越来越多,脸色开始由白转青,站在一旁看着的宋霜迟才终于放下手中的琴,走至慕楠身边,将因失力而半坐于地弯腰咳血的慕楠扶起靠着身后的树,然后半跪于地,取出身上藏着的匕首不晚,对准左手掌心,就欲割开。
慕楠虚弱的很,却仍旧握住了那匕首,斥道:“你做什么?”
“阿鹤的血对如今的您已经没什么作用了。”
宋霜迟眉眼淡淡,握着匕首划开掌心,“但我的可以。”
慕楠还未曾意识到宋霜迟这句话的意思,便看着鲜红的血自宋霜迟掌心冒出,只得握紧颤抖的手,整个人难过悲哀而又无力。
如今的他,力气已经连凡人都不如了。
宋霜迟将流着血的掌心凑到慕楠唇边,见他不动,便道:“慕楠妖尊,再等下去,恐怕全祁山都知道我的特殊了。届时,以您如今的情况,恐怕护不住我。”
眼前的血液里,在腥气中,更多的却是香甜的灵气。
这灵气太熟悉,太纯粹,与阿鹤血中所含的灵气别无二致,却要浓厚的多。
听到宋霜迟的话,慕楠终于张嘴,将他掌心流出的血全部吞了下去。
血液自喉中流入之时,一股清正纯粹的灵力瞬间流遍全身,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压下了浑身冰寒彻骨的痛楚,抚平了体内错乱流转的灵力。
慕楠精神回转,当即移开宋霜迟的手,以灵力治疗他掌心的伤口。
因伤口由神器不晚造成,治伤时需先祛除其中寒气,慕楠本就重伤在身,既不修治愈法术,灵力又非冰系,幸而他对不晚的寒气格外熟悉,将伤口治愈时才只有脸色格外差些,而没让宋霜迟的血白费。
伤口治愈后,慕楠放开宋霜迟的手,看了他左手上的不晚好一会,才将视线自匕首转移到他的脸上。
“你父亲……你师父恨极妖族,你……”
慕楠怔怔道,“你为何救我?”而且还是以这种自损寿命的方式?
以他的修为,自然可以看出,因刚刚受伤之故,宋霜迟不止眉眼变得苍白,就连本就即将散尽的魂魄,又消散了一些。
也就是说,宋霜迟距完全魂散之日,又近了一些。
“不是我要救您。”
宋霜迟随手将不沾血的不晚收起,淡声道,“师父要救您,阿鹤也要救您。”
慕楠的声音凝滞而苦涩,还带着微不可见的期盼:“……你怎么知道,你师父要救我?”
宋霜迟道:“阿鹤幼时服下的灵药,是师父赠您的琅玕花吧?”
所以,那日寒江听到“琅玕花”这三个字时,才会这么生气。
这味药,原本是用来救慕楠的。
慕楠无言,垂眸默认。
阿鹤血中含灵力,是因他幼时服过琅玕花。
可宋霜迟血液中的灵力,与阿鹤血中的灵力别无二致,却要浓厚得多。
由此,宋霜迟必定服用过更多的琅玕花。
如此,难怪宋霜迟魂魄即将散尽,却仍旧能如正常人一般活着。
宋霜迟问道:“慕楠妖尊,师父赠您琅玕花,您为何不用?”
他想了想,又皱眉加了一句,“不要和我说是为了救阿鹤,您是祁山妖王,责任远比阿鹤重要。”
慕楠沉默了许久,低头凝视着这一地碎裂的桃花,才终于开了口:“雷山之后,你师父恨极妖族,萃云剑下尽是妖族亡魂。为了妖族存亡,我在祁山之外,受了你师父八剑,才换取了仙妖之间的和平盟约。”
他停了停,涩声道,“这一身伤,是我和你师父唯一的联系了。”
慕楠眼里情绪复杂,是爱是恨,是痛是伤,是愧是悔,宋霜迟都不想去探究。
他只是重复着,又将先前的问题问了一遍:“丹溪仙君为何要在雷山引弑神阵?”
这是仙妖之战的缘起,也是当年旧事的源头。
慕楠在一旁无声无息出现的茶桌处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许久后,方才开口:“那时,仙妖两族纷争不断,你师父欲与我联合,还两族太平。可……”
“你父亲不肯,与你师父大吵一架的次日,就……”慕楠攥紧自己的手指,声音沙哑的几乎说不出口,“……发生了雷山之事。”
那一夜,他陪着阿楠伤心大醉,却在次日,被那连绵不断的天雷声惊醒。
在那惊雷声中,他腰间的狐尾挂饰湮灭成灰,阿楠手腕上流光溢彩玲珑剔透的镯子暗沉如血,而他们面面相觑,在彼此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惊惶恐慌不知所措和绝望。
原来,师父与丹溪仙君,是为了仙妖是否谈和而吵架。
春回所说的背叛,便是此事吗?
宋霜迟抱着琴,在他对面坐下,继续问:“丹溪仙君……为何不肯?”
慕楠想给自己再倒一杯水,可手抖得不成样子,只得放下茶壶,凝视着在桌上蔓延的茶水轻声叹息:“……丹溪仙君幼时,全村被妖族所杀,只他一人存活。”
原来,丹溪仙君的过去,是这样的。
难怪他不肯与妖族谈和,那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宋霜迟垂眸,眼中又浮现出了雷山那片焦土:“屠村的,是寒江的二哥吗?”
终于还是到了这个问题。
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日,阿楠绝望而撕心裂肺的质问响在耳边,而他百口莫辩。
“……是阿狸的父亲。”慕楠闭上眼,颤抖的声音里是浓重的痛苦和后悔,“当时阿狸也在。”
他们之间的结局,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最初,是他到的太晚。后来,是他明白的太晚。
果然如此。
所以,雷山之上,丹溪仙君才会以弑神阵那样惨烈的方式,与他的仇人同归于尽。
宋霜迟沉默了一会,才道:“我知道了。”
“慕楠妖尊,”他最后问了一句,“您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你师父……”
慕楠只颤着声问,“还好吗?”
宋霜迟很慢的眨了一下眼:“等您亲自见到,就知道了。”
他抱着琴起身,微笑着与慕楠告别,“今日之事,多谢慕楠妖尊。”
慕楠看着他平稳离去的背影,久久无言。
眼前的青年,明明是为追寻旧事而来。可在得知那些旧事时,情绪竟没有半分波动,好似都是旁人的事,与他无干。
他明明是阿楠教养长大,又是谢翠微之子,可在他身上,除了那张脸,竟瞧不见半分故人的影子。
如果连阿楠教养长大的孩子都长成了这副情绪浅淡的模样,那阿楠这些年,又变成了什么样?
一百三十年过去了,他们依旧困在往事中。
他为往事所苦,宁愿拖着这一身伤饱受折磨,身上的痛,总比不上心里的痛。
昔日因,今日果。
慕楠尚且还可以安慰自己,阿狸之死,是因果所致。
那阿楠呢?
阿楠幼时为丹溪所救,是丹溪一路护他长大。丹溪于他,如兄如父。
丹溪虽死于弑神阵下,究其原因,是源于阿楠要与妖族联合。
即便爱他如慕楠,敬他如蓝溪,也不敢说一句,丹溪的死,与他无关。
阿楠心中的自责只会更重,愧悔只会更浓,心里只会更痛更苦。
这样的阿楠,会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
慕楠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