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长东》兔肆狐野

44、都不信

　　谢了之浅短一笑，像是千年的冰山融化了一般，轻声问道：“你不是恢复记忆了嘛，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李饮秋皱着眉头，挤出一副天真又纯良的笑容，趴他跟前：“你说呢？哥哥，为了我们家的和谐共处啊！是吧？就算再来一次又如何？一旦我找到方法，压根不用愁。而且这么多天都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说明……我好得差不多了。你看，我这气色多红润！你看啊！你现在连看都不想看我了吗？我有那么难看吗？”

　　谢了之顿感□□有些重量压得全身骨头都快散架，有苦难言，支支吾吾：“你……你……你压我肚子了。”

　　“哦？”李饮秋向下看了一眼，忽地一惊，随后着急忙慌地拿开双手，“你不早说？没压坏你的老二吧？快让我检查检查。”

　　“李饮秋！”谢了之惊从病中起，一下子挡住了他慌不择路的手，“你到底是在照顾我，还是在折磨我？”

　　“我能说两者都有吗？”李饮秋委屈地缩回去，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很明显，这副样子是知道错了。可是他死性不改，鼓起勇气又说，“反正都看光了，这有啥不好意思的？是你怕比不过我的吗？我又不会当你面说你小。顶多，背后说说而已。”

　　谢了之眼前一黑，隐忍不发地攥着拳头。

　　李饮秋瞅了一眼他蠢蠢欲动的双手，立即认怂：“开个玩笑，你不小你不小，你比我大行吧？我的才小，我的……我比你小一个月，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嘛生气啊？医生说你得静养，别气，赶紧憋回去。”

　　谢了之气笑了，无言地望向窗外的沉日。

　　李饮秋摸了摸冰凉的鼻尖，不说话，只是和他一同扭向窗外。那时医院从安静中抽离，有了热闹的迹象，街外更是天越黑路面越亮。谢了之在医院观察了两三天，第二天时，叶医生过来了，单独叫了李饮秋出去。那是他第一次见叶青归，却觉有亲切的感受。

　　刚是下午三点，日光洒满窗台，单薄的花朵被温暖淋透缓慢舒展姿态。屋内，叶青归将以往的一沓资料递给他看。李饮秋翻了好几页，不用细看，已经猜出这是他曾经做过的梦魇。故事仿佛还历历在目，记录者却是第三人。那个人，正是谢了之。

　　叶青归沉了沉气，欲要安慰，李饮秋先开口了：“所以说，他不止一次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记录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

　　叶青归摩挲着被冷空气浸染的皮肤，摇了摇头：“这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于他而言，与你而言，都是生命中的一部分。曾经，他为了治好你的病，废了不少精力与时间还有金钱，现在怎么说……我知道你有点好转的迹象了，但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李饮秋张了张嘴，叶青归立马道：“我知道这个东西有点复杂，可并不是没有先例，你不用太担心，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稳定情绪，还有稳定他的情绪。毕竟，他的病因你而起。”

　　“抑郁症……是吗？”李饮秋紧皱眉头思考着这三个字，恐怕是想不通，无意识地叹了口气，“其实他可以告诉我，没有必要将我推开。我虽然不会安慰人，但作为朋友，我还是够格的。至少我没想离开他。”

　　“小秋……”叶青归问，“我叫你小秋，你不介意吧？”

　　李饮秋摇着头：“不介意，我小姨就是这么叫我的。”

　　叶青归微微一笑，转身去拿保温杯暖手：“说起来，我也是你小姨的高中同学，不常见面，但是当时我们宿舍几个人的情谊很深厚。可后来，都在忙于家庭和事业，联系渐渐少了，关系才有点淡了。这几年，孩子大了，没那么多事才闲下来，我还经常约她们一起逛街购物呢。”

　　李饮秋笑了笑：“那挺好。”

　　“祁枝雪你认识吧？”叶青归状似闲聊，语气却温柔，“我儿子，和你一个高中。他说，你也是他很好的朋友。某时某刻我就在想，缘分真是奇妙，不论过去什么样，好的时候是真好。甚至不论未来什么样，都不用太担心，因为缘分这条线会将有缘人紧紧联系在一起。我说的意思，你明白吧？”

　　李饮秋抬眸，盯着窗台两三秒，点了点头。

　　“所以你不能怪他……”叶青归说，“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伤疤透露出来，对亲近的人，心里会设有防线，更难倾诉。人都会变，他怕的就应该是变化吧。”

　　“什么意思？”李饮秋疑惑地问，“他怕我和我小姨不要他？”

　　叶青归抿了抿唇，淡定地说：“他没有和你说过他与他妈妈之间的事情吗？”叶青归琢磨着，“不过也是，本来就生着忧虑太多的病，考虑的自然就多。你能理解到什么，他可能早就想了一遍又一遍了。刚好我不是那个亲近的人，他才会信任我。你也可以理解为，正是因为小时候经历了这些事情，他才会有这样的选择。”

　　李饮秋无端端想到了一段话：人总是会竭尽全力地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等到得到后又会原封不动的放回去。只因，拥有过便好，无需贪恋。

　　看来，谢了之在一遍又一遍的开导过后想得挺明白啊。难怪说不喜欢了就不喜欢了，原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放弃，相比坚持，的确是最轻松的选项。

　　“其实放弃与坚持的选择都没有错误，不过一念之差。”叶青归说着说着面露无奈的神色，“只不过，我这工作需要给人建立信心，与现在没事闲聊的轻松氛围是不相同的。那些真实想法，我也只能此刻说说了。”

　　“像他这种病，”李饮秋问，“会有什么反应？”

　　“情绪低落，不合群，记忆力减退，失眠，吃得不多，会自杀。”叶青归看了他一眼，特意加重了字音，“尤其是到冬天，情况特别不稳定。估计他想好好控制，都没有办法。”

　　李饮秋瞬间石化了，愣住的那几秒把过往的一些事全都本能性地想了一遍。然后不知想到什么，有些手足无措地抓着自己的裤子。大冬天的空气干燥，连他紧抿的唇都起了皮。而后那些身体上细微的东西便像虫子一般钻入脑海，密密麻麻地爬，怎么都挥之不去。

　　到冬天了啊……所以才不想去他家的啊……是怕控制不住吗？

　　叶青归观察敏锐，率先安抚：“你不用心理负担那么重，他不会想自杀的。这次住院，不也是一个意外吗？”她一直微笑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减轻了李饮秋双肩上的负担，“前两年他一直在控制自己，今年……哦去年，很少来，我也不知具体怎么样了。要不是他说你的情况有所好转，可能我也不会大过年的来看看。”

　　李饮秋无奈地从脸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叶青归斟酌几秒，干脆地转话题：“不说他了，来聊聊你吧。我觉得，你是时候该了解一下你自己的情况了。”

　　那次闲聊，花费了不少时间，李饮秋再回到病房，谢了之刚刚睡醒，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其实不论是谁，都会做梦。而且是到了这种时刻，所思所想皆成梦，只不过梦境并不一致。

　　他刚刚就梦见，在高耸入云的山顶上，漫山遍野都在下雪。那梦境虽真实，却有漏洞。比如明明在下大雪，明明白雪已经覆盖了一切，在狭窄到难以看见的地方，裸漏的背脊却是春天的草地，绿意盎然。

　　而后画面一转，又是俩人一起并肩站在阳台观赏夕阳的景象。面前是画板，周围放着舒缓的情歌，李饮秋就在身边，一切看上去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唯独奇怪的是，那画面明明是火烧云，少年也在身边笑，而那天空却在下沉，无法控制地下沉，直到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洞。

　　真实而又荒诞。

　　李饮秋见他醒来，没有刻意压低动静，直接提着两盒饭走了进来，兴致不高地说：“医生说明天可以出院了，你准备一下。”

　　“嗯。”谢了之眨了眨无神的双眼，“你们聊了什么？”

　　“能聊什么？”李饮秋将他的桌板支起来，“还不是那些事？又有什么好说的？用脚底板想都猜得到。”

　　谢了之欲言又止，伸出双手，打开了盖子。

　　“叶医生还送了我东西，说对我有帮助，让我以后有什么情况就告诉她。其实……”李饮秋夹了一筷子塞嘴里，“我没有那么信任她，虽然你经常和她倾诉，可我没有，我还是觉得这就是个很小的事，没有必要搞得好像很严重一样。你看我现在，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

　　谢了之：“你很久没做梦了，可能，是快要好了吧。”

　　“那不然呢？这又有什么难的？”李饮秋看了他一眼，“你啊，就是想得太多，不像我，啥事不往心里搁。就算有事，打一架不就好了？还是你就喜欢弄这么复杂折磨自己？那我挺佩服的，反正我做不到。”

　　谢了之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不太像是赞同的意思。

　　李饮秋索性不说话了，静静地扒完了自己碗里的饭。过后，还是忍不住倾吐而出：“她说梦由潜意识构造，但是控制不了其发展。意思就是说你随便的一个想法，也不管是不是想明白了，梦就帮你发展了。我就觉得，这玩意比你还有病，一天到晚就喜欢骚扰我。”

　　谢了之无语了一下，紧接着问：“你不是不相信她吗？”

　　李饮秋据理力争：“你不是不相信我吗？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自己都控制不住，我自己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这个梦就把故事摁我身上了，我不委屈吗？谁爱生病啊？不都是迫不得已？”

　　谢了之深吸了一口气，本想发言，还是抿了抿唇，不做无所谓的挣扎。

　　“你明白了吗？你不明白没关系，我再跟你解释一遍。反正不是你现在理解的那个意思，她和你说的也肯定不是这个意思。”李饮秋颇有些委屈，“你理解的肯定是梦由潜意识构造并按照心意发展的吧？是不是觉得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一门心思就想成为梦中人？我告诉你，不一定，每个人情况不同的好吧。”

　　谢了之神色有过一瞬间的惊讶，大概是没想到有些事能有另一层解释，但很快恢复冷淡，拿纸擦了擦手：“看来，你们聊得挺多。”

　　李饮秋问：“你信我还是信你自己？”

　　“都不信。”

　　“……”

　　得，白问。

　　李饮秋懒得搭理他，直接出门丢了个垃圾，结果半天走不动路，看着垃圾桶无端端落下泪，又抽出纸吸了吸鼻涕才把难过的情绪收走。

　　那时夜深，李饮秋趴他床边半天睡不着，一是没床睡不习惯，二是心中所想太多，禁不住又问：“谢了之……你会放弃我，是觉得我们没有未来，还是觉得有太多的事物挡在面前让你喘不过气了吗？”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对方有些冰冷的手心，“可是就算那样，我也不想放弃你。因为我真的……舍不得你。”

　　窗外霓虹闪烁，那些光亮便活越地蹦跶到少年的睡颜上。

　　谢了之看过去，轻轻捏了捏李饮秋的手掌：“算是吧，我这人，确实很容易就没信心，好像，什么事都能打败我。”也不知道李饮秋有没有听到，过不了一会儿，他倒是听到了对方睡着时浓重的呼吸声，有些不知道怎么说了，“李饮秋，要是你真的……”

　　他静静地盯着李饮秋的脸，不知多久，深吸了一口气，想笑笑不出，“可能有些事对你而言不重要，对我而言，不是那么轻易能割舍掉的。有些话嘴上说说可以，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能做得到的人，一定比想象中还要……”

　　夜幕漆黑，两眼朦胧，谢了之打着哈欠睡了过去。

　　翌日醒转来，李饮秋还在睡觉，睡得特别安静，一动不动的。不止是谢了之下床动静挺大的，连走廊来来往往的人都没有把他吵醒。谢了之干脆先上个厕所洗了把脸，然后过来耸人肩膀，但是居然也没叫动。那一瞬，他就已经意识到什么了，不再耸人肩膀，而是，轻轻喊了声：

　　“小秋……”

　　依旧没回应。

　　心突然空落落的，那些积攒好的情绪在这一秒开始决堤。外面，有万物复苏的现象，而屋内，正下无形的大雪，逐渐覆盖了眼前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