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但为君故——芳极纪事》泣月

74、番外 如玉（上）

　　“少年，这几个字是你写的吗？”
　　握紧手中的稻草，他低垂着的头轻轻地点了点，嘴里小声的嘟啷着：“老爷发发慈悲，买了我吧。”
　　“嗯……卖身葬父，孝心可鉴。少年郎，可否抬起头来回答老夫几个问题？”对方又说道。
　　“是，是……大老爷，您问，您问什么都行，只求您买了小的，让家父能早点入土为安！”少年看到有希望，忙磕了几个响头，稍稍抬了点让对方看清他。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眼前这个面容和善的长者，微微的弯了腰，一点也不在意绸质的衣角沾到了尘土。
　　“小的姓连名玥，上个月刚满十四。”他又低下了头。
　　“十四岁，读过书吗？这字是谁教你写的？”对方又继续问。
　　“读过！……家父生前是位西席，也曾有过些藏书，小的不才也拜读过一些，拙书则全是习帖临池之流，难入尊眼。”童年的时光是快乐无忧的，只是快乐太短暂了。
　　“习帖科能练成这样，可见资质不错，口齿也还怜俐，连……月……是哪个字？”
　　“王月玥，古书有云：上古之神珠者，玥也。”少年认真地说道。
　　“玥？好名字！连玥啊，用这些银子把你父亲厚葬了吧。然后收拾收拾，到蒲苏去找一户黎姓的大户人家，来了，我再看给你找个活儿做。”长者拿掉了少年手中的稻草，放块碎银子到他手里，又拍了拍他身上的草屑，然后把手搭在少年的肩上与他对望。
　　“……谢谢……谢谢您的大恩大德……谢谢……谢谢……”少年先是一阵发愣，然后马上开始给对方磕起头来，一边磕一边哭着说感激的话。
　　“快去找棺材铺吧，再晚天就黑了，你父亲就又要担搁一天了。别忘了到蒲苏来找我啊。”长者忙扶起少年嘱咐道。
　　“呜……嗯，谢谢您……谢谢。”少年胡乱地擦了擦眼泪，转身背起草绳，拖着包裹着他父亲的草席慢慢的行去了。
　　“老爷……”一直没有开口的下人唤了句。
　　“管家，回去了记得通知门房一声，这孩子来了就带来见我。”
　　“可是……您难道不怕他……”
　　“不会的，这孩子眉目清明，不像是个忘恩负义之辈，就算他真的不来，也就当是做了件善事好了。”长者笑了笑。转身上了马车。

　　“老爷，他打理好了。”管家带着梳洗过的连玥来到了黎老爷的书房。
　　“喔，不错不错，眉目端正，略有神采。”眼前这个换上袍衫的少年，展现出来的风采可比几个月前在小乡镇上看到的样子要好多了。
　　“老爷，小的叩谢老爷的大恩大德，不管是怎么样的脏活累活，小的都愿意干！您就是要小的做牛做马也行！”连玥又一次跪下来嗑头。
　　“快起来，牛啊马啊自有牛马去去做，就不用你当了。脏活也有家生在做，累活倒是有一个，就看你愿不愿意了。”黎老爷马上扶起少年，微笑着说到。
　　“愿意，只要是老爷吩咐的，小的都做！”
　　“好，好，来，到书桌前面来。这几个字可认得？”他走到书桌旁，拿起一本书翻开首页递给少年。
　　“认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是千字文的首起四句。”连玥看了眼书上的字，低头答道。
　　“好好，你再把它们写一遍给我看看，这此笔墨拣你顺手的用。”黎老爷不住的点着头，又摊开了一张纸，让他写字。
　　“……喔。”连玥应了声，然后上前拿了支中号的狼毫，沾了墨，认真的习了一遍。
　　“嗯，字如其人，干净漂亮又不失大度，来，跟我来。”黎老爷看后赞了句，便带着他出了书房。
　　走过两个院子，穿过一个回廊，来到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厅中，一个学究打扮的老者正端坐在大厅中的一张宽大的书桌旁看书。
　　“夫子，琚儿、璃儿呢？”黎老爷看了看空着的两张椅子问道。
　　“老爷，少爷和小姐正在右边书房习字。”对方看到来者，马上起身施礼。
　　“快把他们叫来，我有事和他们说。”黎老爷点了点头。
　　“是。”先生听后马上前去叫人。
　　“父亲，您唤我们？”不一会儿，一个看起来比连玥大一些的少年带着个小女孩进了大厅。
　　“来，过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犬子黎琚，虚长你两岁，这是小女黎璃，今年刚满十岁。这位叫连玥，今年十四，从今天起，他就与你们一起跟夫子念书，可不准欺负他。听到没？”黎老爷看着自己的长子。
　　“老……老爷……小的我……”连玥以为自己听错了。
　　“连玥啊，伴读这个活可不好做啊。不但要自己学还要督促少爷小姐也认真学习，等你成年了，还要和琚儿一样去大学学习，出来好为国家办事，最好能到春官府来帮我的忙，可别辜负了我的期望啊！”黎老爷又拍着连玥的肩说。
　　“小的……小的……”连玥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
　　“你们过来。”黎老爷叫过自己的孩子，又看向连玥：“从今天起，你就住在琚儿的院子里吧，我让人整理间屋子给你住，月俸就先支一两银子每月，如果出了仕，你就可以自己出去建宅领国俸了。虽然我和夫人升了仙，但并没有奏请让他们也升仙，一来是当时他们还太小，二来也是希望他们的人生能有自己的目标，更希望他们能明白许多东西不通过自己努力是得不到的。这点连玥你也不要忘了。还有，虽然你现在寄人篱下，但并不是就可以没有尊严，就算是失去了旌券户籍的那些浮民家生，他们也都是人，有着身为人的尊严，我们芳国只有王、麒麟、飞仙、官员和百姓这几种人而已，并没有奴隶！没有人能强迫你们放弃自己的尊严，只有自己丢弃自己尊严的人。知道吗？”
　　“是。”几个孩子一齐应道。

　　“玥哥哥。”一个如玉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小姐？您怎么来了？”正在整理行囊的男子停了手中的活。
　　“你真的明天就离家去上大学了？”少女水色的双眸中尽是不舍。
　　“您是听老爷说的吧，我今年二十了，老爷说我的水平可以入学了。”连玥笑了笑。
　　“哥哥去年入了营，今年你又要去读大学，玥哥哥你这么聪明，一定很快就可以毕业入仕了。你们都走了，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了。”黎璃玩着手帕，坐到椅子上，小嘴嘟了起来。
　　“虽然我住到大学的宿舍去了，可每年寒暑假我都会回来拜见老爷的，逢年过节的也会回来看看，小姐如果觉得无趣，有空也可以去大学找我玩的。”连玥继续微笑。
　　“哼！”黎璃把头扭向一边，不搭理他的话。
　　“呵……小姐您不会是专程来和我生气的吧？”连玥见状干脆搬过条凳子也坐了下来。
　　“老爷老爷，你心里就记着我那一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家的爹，读书也好，习武也好，全都是报答老爷。和哥哥住一个院里，就可以天天称兄道弟出双入对的，我对你的好又没比他们少上一毫半分，哪次你有个伤啊病的，不是我给你端水送药的，哥哥他们还没这个福气呢，可就见着你和我生分。”清脆的声音不住的数落着，对方却还是嘿嘿乐着，“哎呀，我看你这样就觉得火大！”
　　“呵，那小姐希望连玥如何做？”连玥笑着问到。
　　“和哥哥一样，叫我小妹！要不，叫我璃儿也行。”少女坐正了身子望着对方。
　　连玥听后微笑着伸出手把她耳旁一缕散落的头发轻轻的撩到了她的耳后。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你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在大学里，你马上就会交到更多的朋友……”黎璃微微的红了脸，低下头小声的说着。
　　“原来是这样。”连玥听后没再笑了，“小姐多虑了。没有人能取代你们在我心中的地位。”
　　“相对的，我们也没办法取代那些人在你心中的地位，不是吗？”黎璃低声说着。
　　“这……您还真没说错。但是，”看着黎璃更忧郁的神色，连玥又淡淡的笑了：“我的小姐，不会再有人比你们认识我的时间长了，也不会再有人比你们更了解我了。”
　　“……你进入大学，然后以优异的成绩入仕……升仙，进入国府……不断的向上……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忘了今天说过的话……”黎璃用迷茫的声调小声的说着，这样的神态让连玥刹那间觉得苍凉起来，仿佛她马上就会化做洪流中的一粒细沙，转瞬不见。
　　“小姐！”连玥一把抓住她的双肩：“你……您多虑了！”
　　“谁知道呢……父亲刚刚回来了，让你过去一趟。”黎璃伸手推开了连玥的手，起身往屋外走。
　　“老爷？我马上就去。”一听是黎老爷找他，连玥马上起身整理了下身上的衣物，跟着也出了门。

　　“老爷，您找我？”连玥进到书房，向着正在看书的人行了一礼。
　　“啊，连玥你来了。”黎老爷看到他，点了点头，示意要他在旁边坐下：“今年你已经满二十了，是我粗心，竟然未与你举行成人式。”
　　“玥能得到老爷的栽培，已是感恩于心，这种小事无需老爷操心的。”连玥笑着回答。
　　“你这个孩子啊，就是这样。虽然已经过了二十岁的生日，但趁着今天家里人都在，还是给你办个小宴吧。对了，也该为你表字了，入了大学之后，就会常常被唤字而不叫名了。”黎老爷想了想，定了下来。
　　“谢谢老爷。”连玥心中一暖。
　　“爹！”黎璃在门口唤了声。
　　“喔，璃儿，有什么事？”看到爱女，黎老爷笑着向她招了招手。
　　“孩儿也要表字。”黎璃走到连玥身边，低着头说道。
　　“你？你今年才十六岁，急什么？”
　　“哥哥和玥哥哥都有自己的字了，就我一个人没有，多没趣……”
　　“璃儿，表字并不是玩笑，这是人生的一件大事。”黎老爷皱头眉头。
　　“……”黎璃没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不停的玩着自己的手指。
　　连玥看着这样的黎璃又淡淡的笑了起来，突然觉得有些话或许应该早点说出来才对。
　　“不知老爷想为我表何字？”
　　“嗯……其实老夫也有些犹豫。”黎老爷神色微微一晒：“烨玉或冽玉都与你性情相符，但……”
　　听到黎老爷说出的字号，连玥心中再次涌上一种温暖感，他没做声，只是继续保持微笑的听着对方的话。
　　“爹又来了，每次每次就只会想到玉这个字！大哥表字汶玉了还不够，又想着给玥哥哥起这样的字号。”
　　“小孩子不懂事！古语云：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玉者，君子之德行也。”黎老爷摇着头教育自己的女儿。
　　“真如爹这样说，那烨玉或冽玉就都不适合玥哥哥了。”听了父亲的话，黎璃突然笑了。
　　“那小姐觉得我适合怎样的表字？”连玥不露声色的笑着问道。
　　“尔本玉也，何需华名？”黎璃学着父亲文绉绉的学了句，还伸手戳了戳连玥的胸。
　　“还请小姐指教。”连玥也不气，好笑的拱了拱手，还弯腰施了一礼。
　　“璃儿，不可……”黎老爷话还没说完，黎璃就笑着说出她的想法来：“子玉吧，这个好，君子似玉。”
　　连玥笑着看了看黎老爷，又回过头来看着黎璃，然后向着她深深的施了一礼：“子玉谢过小姐。”
　　“唉，少不更事……璃儿我就不说了，难道连玥你会不明白表字之礼的重要性？璃儿！还不快来给连玥赔礼。”黎老爷却皱起了眉头，严肃的对自己的女儿说道。
　　“什么嘛……”不明就理的黎璃还有一丝不满。
　　“老爷多虑了。”连玥看着黎璃娇憨的样子，一贯微笑的神情里带着丝宠溺，他向黎老爷微微行了一礼：“子玉还要去整理行李，就先告退了。”
　　“嗯，去吧，晚上琚儿也会回来，就今晚为你办个小宴吧。”黎老爷摸着胡子点点头，他又怎么会看不出眼前这对小儿女的心思：连玥是他看着长大的，如果和璃儿能成眷属，自是最好不过，不过现在孩子们都还小，还是再看两年吧。

　　TBC

作者有话说

　　下一半更新不定期，更完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