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但为君故——芳极纪事》泣月

75、番外 囚

　　或许本不该相遇。

　　初升的太阳斜挂东边天际，温润的阳光投射下去，在王宫明黄色的琉璃瓦上反射出道道金光。
　　“主上……您该去上朝了。”峰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微微的睁了睁眼，努力让自己的脑子从酒精中清醒过来。
　　“今天……就你代我去听听吧，反正不会有什么要做决断的事。”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只是动了动手，示意要对方离开。
　　“可是冢宰大人昨天不是说有几个奏折需要您亲自过目吗？”峰麒继续尽心的提醒着他的主人。
　　“你让她自己看着办，反正送到我这来也就不过是让我亲自盖个章而已。”听到“冢宰”二字，他微微的蹙起了眉头。
　　“是……”峰麒黯然的应了声，轻轻的起身向着屋外走去，装作丝毫没察觉到屋内一角快要堆成山的酒罐和满室的酒味。

　　“主上！臣有事要奏！”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一会儿，或许大半天，原本安静屋子，被一道女声打破了宁静。
　　随后屋子的大门被推开了，一个外貌年轻的女子走了进来，手中还抱着几本奏折。
　　“卿……有何事？”半躺着的人狼狈的想要坐直身子，可是试了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这次他又抬眼看了一下正静静的望着他的人，对方那无波的眼神让他一下子又急又气，恼羞成怒的吼道：“出去！滚出去！怎么事情你不会自己看着办吗！那我养你们这些人干什么用！出去！”
　　“主上……这些……”被喝斥的女子张了张口，又低下头，“是，臣下遵旨。”然后退了出去。
　　“冢宰大人，能借一步说话吗？”走几个几回廊，峰麒喊住了正准备去议政厅的人。
　　“台辅，有何事？”看到这个看起来像是邻家少年的麒麟，躬了下身子，走了过去。
　　“冢宰大人，你不能让主上再次专心于政吗？而且这几年主上亲定的几条律法都过于苛责……”峰麒的脸上尽是担忧的神色。
　　“……台辅，这只是过渡时期而已……”听了峰麒的话，女子露出一丝安抚性的笑容：“主上的治世已经有三百余年，现在……只是又到了‘翻山’的时候了，一百多年前主上不也曾有过一段时间不理政事吗。”
　　“不一样！这和那时候不一样！”峰麒急躁起来，他四下看了看，一把拉起冢宰的手躲进一处假山的空隙里：“安然，你看这是什么！？”
　　在峰麒卷起的衣袖下，原本白晰的臂膀上出现了触目惊心的暗黑色斑块。
　　“这……怎么会……”安然手中的几本奏折散落在了地上，“那……那么这些奏章上说沿海出现的少量妖魔也并不是因为恭的原因……”
　　“安然，你不能帮帮主上吗？在这样下去，不用一个月，我失道的事情就再也瞒不下去了！”峰麒双手紧紧的抓着她的肩说道。
　　“失道”两个字好像给了安然很大的打击，她从短暂的失神中一惊，伸手扒开峰麒的双手，弯腰把那几本奏折一收就往回跑：“不行，我要去见主上，要和他说这些事情！”
　　“主上！”冲进王的寝殿，安然再不顾身份问题，直接冲到了卧榻前：“请您清醒清醒吧！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芳有你这么一位优秀的冢宰，有怎么好担心的。”听到她的话，王冷冷的说道，同时翻了个身又准备假寐。
　　“主上！台甫已经失道了！你还要这样直迷不悟吗？！”安然对着他的背大声说道：“而且，芳的近海已经开始出现妖魔了！”
　　“失道！”听到安然的话，王再也躺不下去了，他一翻身坐了起来，直直的望着她，过了好久，突然又笑了起来：“很好啊……不是正好吗？那些人不是早就已经不把我这个王放在眼里了？失道正好遂了他们的愿嘛。”
　　“主上！”原本以为王会振作精神励精图治，没想到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安然大吃了一惊。
　　“出去，我要休息！没我的命令不准你再踏进这里一步！”王对她下了命令，然后再次躺下合衣而眠。
　　安然觉得胸中一股血气翻滚，双手紧握过了好久才低下头：“是。”然后脸色铁青的走了出去。

　　“大人，臣实在是无能为力……”黄医给峰麒诊治过之后，退到殿外小声对安然说道：“还是请大人去劝柬主上重新亲政吧。”
　　“……在下知道了，台甫还请你们多多照顾。”安然听后正准备离开，却被从内室出来的侍女叫住了：“大人，台甫请您进去。”
　　“台甫，您找我？”安然轻轻的走到躺在床榻上的人，此刻那些可怕的暗斑已经爬满了他的全身，就连原本光泽的肌肤都变得粗糙起来。
　　“安然……让他们先离开一下。”峰麒睁开眼看了下床边的人，小声说道。
　　安然听后比了个手势让屋里的人都出去，才再次说道：“台甫，他们都离开了。”
　　“坐吧，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峰麒指了下床边的坐椅，要她坐下，“安然……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事吗？”
　　“当然，那时我还只是个不能上殿的小吏。”安然听后露出一丝回忆的笑容：“当我发现被真君的朋友送到了积翠台之后，都快吓死了……”
　　“呵呵……”峰麒也回忆着那时的情形，“对我而言却是大吃了一惊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不属于麒麟使令的妖魔载着人，还冲着主上飞了过去。如果不是没有感觉到恶意，大概早就让使令们冲过去了。”
　　“真是抱歉……”听到峰麒这么说，安然红了脸。
　　“真怀念啊……”峰麒长长的叹了口气，“那一段时间，主上不止一次的和我说，看到你从妖魔身上下来向他跪下的那一刻，还以为又有一位麒麟来迎接他了。”那一段时间大概是他最美好的记忆，勤于治国的王和跟在王的身后，那同样专心于政的女子。
　　“主上只是说玩笑话而已。”安然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
　　峰麒看着她这个样子，垂下了眼睑，“只是玩笑话就好了。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你才是主上心中的半身吧。”
　　“呃……台甫！”听到峰麒这句话，安然惊慌的站了起来，跪在床边：“您这样说……”
　　“麒麟只是主上的所有物而已，只是一种地位的标志。真正对主上有帮助的，是能在王做出错误决定时，刚正不阿的提出疑问、甚至是批评的人。三百多年的时间里，满朝文武也只有一个安然。”直直的望着安然，峰麒这样一字一句的说道：“安然！你为什么要出现在王的眼前！？”
　　“我……”被峰麒突然这么一问，安然语塞，她只是做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事而已……
　　“不！”峰麒摇了摇头，再次说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完美！”
　　“怎么会……人无完人，我怎么可能做到完美？”听到峰麒这样说，安然不可置信的说着。
　　“不！你是完美的！相对于王而言的完美！或许做为一个普通人或一个普通的小官来说，你并不优秀，但你却出现在了王的身旁！为什么麒麟要选王，要成为王的半身？就是因为王不完美！他们总或多或少的缺少了某些东西，为了让自己完美起来，才会努力的治理国家！可是当一个完美的人出现在他的眼前时，刚开始或许能让他受到激励而更用心的治国，但是当他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达不到那种完美的时候，就会自暴自弃！王会走到今天都是因为你！”这时峰麒坐起了身子双手撑着床沿，声嘶力竭的大声吼道。
　　“台甫……”峰麒的话让安然目瞪口呆，张了好几次口，却只能毫无意义的发出几个单音。
　　“……我累了……”峰麒慢慢的转过身躺下，示意要安然离开。
　　闭上眼，他在心中问着自己：怎么时候开始，安然已经不在看着主上了？
　　慢慢地站起身，安然神色复杂的望着峰麒好久，才默默地躬了下身子，退了出去。她没有抬起头，所以也没有看到峰麒之后转过头来看着她的复杂神色。
　　“大人……”这时主上身边的内小臣拿着一道圣旨走到了她面前，“这是王刚刚下的旨。”
　　听到内小臣的话，安然就要跪下来听旨。
　　“大人，不用了，您看看就知道了。”内小臣的神色十分的差，只是把圣旨双手递给了安然，就离开了。
　　“自己看？”安然莫名的接过旨打开看了起来，还没看完脸色就完全变了，她把圣旨一收，大声喊道：“来人！把刚刚那个内小臣抓起来！”
　　当内小臣被压到议室厅之后，安然拿起手边的圣旨丢道他身边，厉声问道：“说，这是不是你刚刚给我的！？”
　　那名内小臣看了眼摊开的圣旨，犹豫了一下，才抬起头：“是，这是主上刚刚下的旨，冢宰大人有怎么疑问吗？”
　　“大胆！”安然一拍桌子，“你竟然私用玉玺！乱政于朝！来人啊！把他关进地牢，交由秋官处治！”说完就起身往外走了出去。
　　那个内小臣看着安然快步走远的身影，低下头看着被丢在他面前的圣旨，紧咬着牙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安然……主上他……”
　　这么简单的几个字，这是台甫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说着这句话的峰麒已经整整两个月没看见到他的王，他只是无助地伸出手，紧紧的抓住安然伸过来的手，绝望的低喃着，然后慢慢地放开了手……
　　台甫的过世也没能让王离开他的宫殿一步，他依旧抱着酒壶，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一切后事都是冢宰安排操办。
　　在大大小小的官员祭拜结束之后，安然望着那应该是空空的棺墓久久没有离去。
　　“安然！你为什么要出现在王的眼前！”
　　峰麒那声嘶力竭的样子她忘不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你……”望着墓碑的她突然开口说道：“在最开始，我唯一的想法就只是：如果能见到王就好了。”
　　说完，她转过身，离开了这个沉睡着历代峰王的地方。

　　“主上？今天也不上朝么？”侍女小心的问着正醉在龙床上的人，王已经很久不理朝政，从台辅过世那天起，他就一直小心的抱着一个精巧的紫檀木盒子不肯放手，更是把所有的政务都丢给了冢宰，完全不问政事。
　　“不去，反正去了也不过是看那些人等着我死的眼神而已，就让他们去巴结那个永远不会成为王的人吧。”他笑着翻了个身，把那个小盒子抱得更紧了些。
　　侍女听后，静静的退了下去，来到殿外，对安然摇了摇头。
　　“唉……”安然叹了口气，闭了闭眼，转身又往大殿走去，今天又只有她一个人面对一切了。
　　“嘿嘿嘿……呵呵呵……哈哈哈……我不会放过你的……你所做的一切我都能忍，唯有这件事……唯有这件事我不会放弃……这是对你的惩罚。”听到屋外的人远去了，他又放声大笑起来，笑完，又用无限深情的目光看着手中的小盒，同时伸手轻轻的抚摸着盒身，“你要永远地守着这个国家，这是最初的约定。”
　　她还记得那一天。
　　经过积翠台前往议事厅的路上，有些刺眼的阳光让她又想起了第一次来到这个王宫时的事。
　　那时她的惊慌远多于惊喜，也因为阳光过于耀眼而并没在第一时间看清王的容貌。之后更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处在一种担惊受怕中，只到接到王的御旨，明贬实褒成为王身边的女史。
　　其实她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么能干，也没那么勇敢；她只是不想让赏识她的主上失望而已……
　　相较于官位的不断上升，她更感激主上在那个初春的日子里，拿着一枝梅花递给她，同时赐给了她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封号“梅卿”。
　　“高洁如梅，国之公卿。”那个她仰望了几十年的王笑吟吟的肯定了她的努力，“卿可曾试想过？如果你我从未相遇，对于我俩的人生会有怎么不同？”
　　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的王，只是感激地伏下身子，高举着双手接过了那枝白梅。
　　从此以后，王口中的“卿”只有一个人。
　　她又怎能辜负王的期盼？
　　就算只有一个人，她也要守住那个曾经的梦想。

　　“冢宰大人！主上他……主上他驾崩了！”侍女跌跌撞撞的冲进议事厅，哭着喊出这句话。
　　“啪！”手中的册子掉到地上，安然有了一瞬间的思维空白。
　　“大人！”旁边的官员看她就要站不住了，马上上前搀扶。
　　“我……我去……看看……我……”安然茫然的推开搀扶的手，语无伦次的说着话向王所在的寝殿走去。
　　还没走到殿门口，侍女们的哭声就从门内传了出来。
　　“主上！”她快步走了进去，就看到王正躺在床上，一手紧紧的抱着那个他不曾放手的盒子，一手向上伸出不知要抓住什么，双眼向前望着不肯闭目。
　　“主上他……最后说了什么？”看着王的样子，她痛苦的闭上眼睛问道。
　　“主上，主上说让您当假王，还有……还有那个盒子要和他一起下葬，任何人不得查看里面的东西……”一个侍女一边哭一边答道。
　　“……知道了……发布国丧……”安然的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她捂住嘴，泪终于流了下来。

　　“卿可曾试想过？如果你我从未相遇，对于我俩的人生会有怎么不同？”
　　“安然！你为什么要出现在王的眼前！”
　　“如果能见到王就好了。”
　　……

　　—END—

作者有话说

　　还有连玥的番外，嘤嘤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