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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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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幽柔,潺潺绵绵流入洛阳,流入百家,流入这所前朝遗落又新建的宅邸,当年建安七子中的王仲宣流落洛阳之时就是居住在这所宅邸里的,随着洛水伴过风华,也伴过流年。
此时虽是正午之刻,却是凭借着头顶一方硕大如同伞盖的绿荫藤蔓而林林隐隐,凉爽不已,浅金色的日光从绿叶之间频频漏下,绚灿如同金屑,在微风中荡漾起宛如水波的纹路。
一瞬间,卫玠迷醉在这样悠悠散散的景致里,闭起双目,感受着暗藏在这所宅邸中的停泄的时光的召唤......
卫玠扬起头,尖尖翘翘的下颌在花光淑丽的绿荫藤蔓下勾勒出线条美好的轮廓,而比起卫玠的安之若素,暗思往离,他的两个表兄就聒噪的多了——
“我说是太子殿下的马长了角,就是太子殿下的马长了脚,你为什么非要说是赵王的马长了角呢?!”
这话是大表兄王彪说的。
“明明就是赵王的马长了角,你没听小四说吗?!呐呐,就长在这,长在两只耳朵的下面。”
二表兄王羡突然伸长了手,猛地揪住了王彪的两耳朵,说是示意他,不如说是挑衅他。
王彪火气,一把拉扯过王羡的衣领,将弟弟撩翻在地上,大声叫嚷道:“好啊!现在我把你打得满头开花你就知道长角的马儿是在谁家了!”
离在不远处的卫玠完全没有正视过两个哥哥的争论,甚至是此时的相互掐架。他屈膝坐在草席上,却还是幽幽叹了口气......不是为两个哥哥幼稚无聊的行为,而是为更加深沉,更加空渺的往事。
卫玠总能够做到这样,即使是在喧嚣繁闹的人潮之中,也始终保持着清冷如离尘的心态与姿态......
心有所想,身有所系的人,总是孤身一人,无论他身处在何地,何时。
在当时就有位著名的玄学家说过:人的价值并非在于肌肤相亲,而是在于心有灵犀......这个时候的卫玠已经和这所溯源颇深的宅邸心灵相犀,当然不会再有闲暇去注意其他的事情。
......若是卫玠没有记错的话,以前乐广跟他说过,当年著名的董卓被杀后,下属随从作鸟兽散,而其下的李傕,郭汜等人便乘机占领了长安,一面挟持了汉献帝,一面把持着朝廷的大权,而事实却是如同豺虎一样,作乱长安,烧杀抢掠,将昔日辉煌的长安变得如同森罗地府,修罗烈狱一样,而正在此时,王仲宣匆匆逃出了烽烟四起的长安,沿着长江一直逃,一直走,把失望的泪水,流离的忧愁,颠沛的苦楚,统统潵入了七月迷离的烟雨里,随水流逝......也正是那时,才留下了举世闻名的《七哀》之声,真正的“凄哀”之声——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
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
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从前西汉定都于长安,而东汉定都于洛阳,所以西京既是指长安,而东都既是指洛阳。
想到这里卫玠无疑自己是荣幸的,竟还能有机会栖身在先人的屋檐下,感受着时光迷醉又遥远的洗涤,虽然也不免感染到王仲宣失意流浪的情绪。
卫玠垂下头来看看自己单薄的身躯,即使是在宽大的衣裳下,也感觉不到丝毫的肉感......当年的王仲宣也是这般,年纪幼弱,又羸弱多病,有一点,卫玠似乎要好些,因为卫玠没有那么多病,但是卫玠始终是艳羡于王仲宣的——
当年曹操宴请,铜雀台上,那位身姿清淡如烟如云,单薄羸弱又如雪如霜的男子,仅凭一首诗作,便惊坐四方,艳绝十里。
也许那时候王仲宣是穿着白衣的,像仙人一般,遗落在濯濯世间,引得凡人不敢窥看,又忍不住窥看。
其中就有风流又威武的曹丕,曹丕对王仲宣道:“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
这也许是对一个谪仙一样的男子最高的赞赏,可是光高不雅,于是如明月一般清俊耀目的曹植又送了王仲宣一首饱含情意的诗:“树木发春华,清池激长流。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躅。我愿执此鸟,惜哉无轻舟。”
卫玠想着想着不由得轻轻笑出声了......
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躅。
我愿执此鸟,惜哉无轻舟。
......好深情呀。
或许卫玠不应该这样理解这其中意思的,古人的艳羡与爱慕似乎是基于其人奇才之上的,而对于本身那微妙又复杂的感情,卫玠终不是王仲宣本人,也不是剧情中的任何人,他是不理解的,但是卫玠唯一还懂得的一点就是:
当年王仲宣玲珑又圆滑的周旋在曹丕和曹植之间,不是贪生,也不是怕死,不为求福,也不为求贵,只是为了一个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人的天下的平安,没错,为了那曹孟德的天下的平安。
王仲宣宁可自己行走于巍巍是山和颤颤的水相互逼迫的狭窄道路上,太子之争万万不能两全的境地下,也不要保全那个人的天下......
卫玠扬首之时,正有一束轻佻的阳光从藤叶间落下,男孩被阳光所灼刺的瞳孔,眯起眼,竟是觉得那浅浅金色的阳光顿时变成了苍白之色——有光似乎透入了阴霾的心房,推开了一扇被时光遗弃的门扉。
卫玠突然想起来了——
卫玠突然听见了......一声声致远而幽长的鸣叫声......
听闻那年王仲宣逝世之时,曹丕知道王仲宣身前好驴鸣,那时夺得王位的终是要狠历老练的曹丕,曹丕成了文帝,来祭奠王仲宣之时,悲恸心伤,命令在场的所有人皆要送一声驴鸣给那王仲宣的亡灵,于是一声声致远而幽长的鸣叫声中,一个在千军万马前,生离死境中都不曾流过半点眼泪的男人,为这样一个文弱才子流下了最深情的泪水。
而千里之外的曹植亦是情殇。
一篇绝世的祭文,诵尽了与王仲宣那一世的缘分......“义贯丹青,好和琴瑟,分过友生。”
曹植是月,明朗,耀明一方,王仲宣是星,澄清,点缀暗夜,他们的缘分又有如那作画的丹墨和石青,不可分离。而曹丕是太阳,是终要结束那年代暗夜的帝王,于是,天要亮了,月要西沉,星要隐散,王仲宣伴了曹植最后一程,就散入了晨光,消逝在风中。
后人总说王仲宣对曹植有义,可是卫玠却觉得王仲宣对曹丕更有情,不然为何最后他要选择让曹丕成为太子呢?
......日色薄凉,竟宛如月光,月光清澄,流入一方小小的绿荫,映着淙淙洛水,空对往事风华,流年不见,故人离,后人忆。
“——喂——”
一声呼唤将神思拉回了现实。
卫玠怔怔看着两张近在咫尺的少年的脸,好是惊奇!